“唉,有那样的作画监督(Animation_Supervisor),任谁都要反弹。朱老师真是冤枉,我相信他是被逼急了才会出手打人,所以说,我答应过他的职位到现在都还帮他保留着呢,也许有一天你们会再度成为同事也不一定。”爱德华又正色起来:“不过呢,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打架滋事在我们这里是被严厉禁止的,一旦发生可是要立即开除的。”
“我知道,我不会的。”
爱德华揉着眼睛,再度睁眼时,眼珠子显得分外锐利。
“还有一点要注意,你们在上海做的那种日本动画根本称不上是动画,只能说是类似一种幻灯片罢了。”
“嗯。”
“完全不能跟我们制作的美国动画相提并论。”
“是。”
“你知道我们一集要画多少张动画吗?”
“这……”常欢并不知道答案,脸孔沉郁着。
“没关系,你没从事过美国片所以你当然不知道,而且这不是考试,你别紧张。我告诉你吧,日本片一秒钟只有八张动画,一集二十二分钟的电视动画片,不超过三千张动画。但我们做的美国片一秒钟有十二张动画,一集至少要画个一两万张动画才可以。张数多动作自然就会流畅,这样你懂了吧。”爱德华调整坐姿,重新望着常欢:“所以我们的工作量很大,而且现在动画员(Inbetweener)也很不好找,只要你的程度不是太差,我们都欢迎你加入。”
“动画员?”常欢心头一凉,有意无意的望向爱德华手中的履历表,似乎想提示他什么,但爱德华并未注意。
“嗯。”爱德华含糊的回应,然后兴致勃勃的继续说道:“我举一个例子吧,日本动画通常只用了三种口型,采取事后配音,一点也不真实。这就好比一个不会唱歌的歌手,利用后台播放音带对嘴唱歌,却一直穿帮,非常差劲。美国动画可讲究多了,单单基本口型就有七种。一般我们都是在美国事先完成英文对白的录音,然后再按照每一句对白的音阶,把它拆成七种口形,完全像真人在说话那样,这样说你听懂了没有?”
“嗯。”
“说了那么多,我也只负责行政管理方面的事情,将来会由技术人员来教你这些专业技术的。”爱德华这重新认真的端详履历表,却大感意外:“咦……你要应聘原画师(Animator)?”
“是的。”
“这样不行!”
“为什么不行?”
爱德华把履历表翻过来,正面对着常欢:“看,你自己不是写明了才刚毕业半年吗?一般这种资历不多加磨练磨练是绝对不行的。”
“但我也写了我是动画培训班毕业的,学习过一整套专业动画技术。加起来,实际接触动画已经有三年多了,我也该算是很有经验了。”
“不可能的,虽然朱老师之前称赞过你很有天分,可是前两天他才写信告诉我,他说你和胡济天在制片厂那边都还只是个实习生,说胡济天做事比较按部就班,你太操之过急,还说你在线条方面仍有待进步。”
最令人担心的状况发生了!
就为了没去牢里探监,底细竟然全被小心眼的朱老师毫不留情的一把掀开,被他将了一军,一切努力都被否定了。
这真教人愤慨又苦涩,但是,还不至于到灰心丧志的地步。
“朱老师这样说吗?不,不是这样的!除了几个小问题之外,日本作监也称赞过我,说画得还不错。”
“你倒是蛮有进取心的,但问题是,你干过原画师的工作没有?你们学校教的是一套,我们在社会上实际做的是另一套,我看你连摄影律表(Exposure_sheet)都没完全弄懂吧?”
“目前是还没有,但……”
“这不就结了,你现在连走路都还没学会,再说原画师的名额已经满了,没有空缺了,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你自己快点决定要不要接受动画员的测试。”
常欢若有所失起来,无法接腔。因为在动画界,只有成为原画师,才能算是真正的被肯定。
看爱德华将履历表褶成两褶,决意不再发问了,这使得他今早刚抵达深圳时那种遭人逼赶的感觉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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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在火车上,人声嘈杂,怪味四溢,常欢无法悠哉悠哉的坐着,巴不得早点出去透透气。渐渐的,噪声变小了,车窗外的雨声在浅浅的睡梦中却渐渐响亮起来。
睁开眼时,对面坐着一位正在为幼儿哺乳的年轻妇女。当时他的目光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只得打开帆布包稍加整理,以避开尴尬,结果他一动未动的又系紧帆布包。他觉得虽然不太可能,但若果真不幸,今晚到明天的这段时间,他必定也会在车厢中度过,却是带着疲惫的行囊朝反方向行进。
万一这些衣物到头来无用武之地,又何必整理?孤单的旅程令他失去了一半信心。
又一觉醒来,阴晴不定的天空已出现相当蓝的蓝色,他从未见过,直觉外面相当炎热。在蓝天底下,连通港澳的罗湖桥下可看见蜿蜒西流的深圳河,火车再往前便是占地不大的罗湖海关,这时的名称仍旧是九龙海关行李监管处。就在他对戌守在边检站的武装警卫亮出通行证,通过人们俗称的二线关时,天空出现了彩虹。
抵达深圳这个希望之城又使他振奋起来了。他取出一张小纸条望着,心生感激,那是朱老师在入狱之前所留下的金玉动画地址。这时他已恢复自信,却突然被人潮逼赶着。
深圳人口越来越多,这意味着工作机会势必越来越少。
他更没料到现在事情已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了。
已变得比原本最坏的假设还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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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师一定在背后说了他不少坏话。
凝结的空气中,常欢和爱德华的气息交织出深深的不信任感。
他不能接受失败的结果,心情难以名状,暗自想了许多问题,但答案无处可寻。
“瑶瑶!瑶瑶!”爱德华忽然扯开喉咙,朝门外挥手叫着。
门板上很快响起一阵轻敲,常欢朝声源望去。
石静瑶站在光线很好的地方,穿着一件白衬衫,样式平凡但洁净,秀发乌黑得宛如长夜,她还有一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睛,眼神带着礼貌性质,她对常欢笑着,多么甜美。在一个艺术家眼中,她的笑就像是一温暖有雾的春天,就是这一刻,莫名的欲望骤然从常欢的心髓钻出来了,并且火焚着他的头脑。
多么美丽动人啊!
常欢毕生从未经历过这么危险的一见倾心,他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忘了出声,忘了对爱德华继续抗议,所有的话几乎都被他吞下肚里,有些鲠在喉咙,还有些则冻结在唇齿之间。这是永恒非凡的一刻,但接踵而来的,是一连串无从改变的变化!
“瑶瑶,妳马上去准备一份动画员的测试资料,再找张桌子给他。”爱德华交待完毕便站了起来,目光又转移到常欢身上:“不管你有没有画完,五点之前都要交上来!”
“不!王主任,不!爱德华,请您测试我的原画能力吧,给我一次机会,我有十足把握的,这样您才会真正知道我是否真的有潜力!”常欢不再忐忑不安,那股燃烧中的欲望明显使他变得更激进了。
“不必了吧。”爱德华不明白地望了常欢一眼,将履历表交给石静瑶,捂住呵欠起身,打算离开了。
常欢没法坐着不动,他精神饱满,血气方刚,差点发出咒骂声,他得把时间拖延下去,把事情变成另一种理想的情况。最起码,初次相见,可不能让她看见自己吃鳖的样子,所以他也强硬地站起来了。
“等等,爱德华,您听我说,您不了解我,我理解一件事情不需要太久的时间,甚至能理解得比任何人都还要透彻。您一定会需要我的绘画技术,我相信一定有什么人,也许是一个原画师,你们当初期望他能达成任务,但是最后却让你们失望了?”
尽管常欢的剑并未刻意指向任何特定之人,但他的头脑已被激烈的情绪所侵蚀,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卖友求荣。
爱德华听了当下止步不前,缓缓转过来:“莫非你是想抢朱老师的饭碗?”
“不,绝对不是的,每个地方或多或少都会有几个跟不上的人,是不是?”常欢喘口气,又高声追着说:“请您相信我,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可以胜任,不管是谁,我都可以胜过他,我会拼命的。”
这种激进派的言词听多了总是令人不悦,爱德华说:“我说不缺人就是不缺人,你这么死心眼,我简直没法跟你说下去了。”
就在这连门儿都没有的一刻,事情出现了转圜,石静瑶贸然出声:“爱德华,我能不能插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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