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深圳。
远远从废弃工厂发出的拆除噪音,大到连地面都跟着振动起来。
地面上有一批前苏联建筑风格的单元房,是一幢幢灰墙混合红砖头的大房屋,冷峻单调,房子结实,一楼不时会发出霉味。在这个崭新的伟大时代,拆除它是迟早所要干的事儿,这对于一些住惯了的人而言,拆去的将会是一段难忘的人生。
常欢和胡济天就住在其中的二楼,一间谈不上什么物质生活的小屋子,租金不过区区几十元。从屋里已经看不到窗外过去附近烟雾成云的烟囱了,除了斑驳的墙壁和褪色的地板,客厅一角有两张相当醒目的动画专用桌并排着,作废的动画纸张都被揉成一团团的,早已溢出了桌脚的垃圾桶,像木棉花似的在地上绽放。中间一张折叠式的小餐桌也堆满了动画纸,东一摞西一摞的。面向客厅入口的则是两间窄小的卧房,里面各自摆着一张单人木床。除去这些,这屋子里里外外只剩下一片空乱纷纷。
他们本来不是这样的,多少年来他们一直是站在同一阵线,但如果你哪天突然发觉你总是不能预测对方的行为,那可能是有危险性的。常欢和胡济天两人正仇恨满腔的对峙着,仿佛非吵个天翻地覆不可,这是在他们交往过程中不知道第几次的争执,但却是我所知道的一个重要时刻,是他们人生的转折点。
胡济天才刚怀抱着一个理想,准备遨游青天白云,去大展身手。但是在二十分钟之前,他就已经非常忿恨了。原因在于他今天被某个藏在暗处,如同鸡狗般的小人给出卖了,还被公司的高层主管,被那个残酷的爱德华将他打成一堆垃圾。这一切都是因为常欢的疏忽,才会弄得两人如铁杆的交情变得面目全非。
这几个月以来,跳槽名单这件事在胡济天的人生一直处于核心地位,并为他带来一股矛盾的罪恶感。现在名单出岔子了,矛盾的罪恶感加剧了,演变成一种实质性的惩罚。他的大希望是绝灭了,小希望也绝灭了,他被解雇了,都怪常欢!
胡济天指着常欢的鼻子骂他不遵守承诺:”你老早就吃定我了,一开始你就吃定我了!”然而,”现在别说这些没用的话,如果你好好的说,我会帮你解决问题的。”这就是常欢令人厌恶的反驳。
但无论两人怎样感情用事,争吵了二十分钟也没见他们拳头相向,也没争出个青红皂白,他们争吵的能力显然是有点穷乏了。眼看烦人鼓动的时刻就要过去了,这令人颓丧的争斗即将划上休止符的时候,偏偏早已成为过眼烟云的那个最令人痛恨的日本人,那个时常傲慢压人的鹤卷,又被常欢重新提起。
一听见鹤卷的名字胡济天便惊愕得惶惑不已,感觉自己微胖的身躯忽然泄了气。他似乎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气概已经消失了,几乎输定了。
拆除工厂的噪音简直震得人心肺破碎,胡济天这么想着。
“看样子常欢应该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出来的,现在就算让他骂让他打也没关系,只求他别把真相说出来就好。”
原本胡济天觉得要应付常欢已变得极为艰难,但再仔细一想,突然想到一些常欢在去年说过的话时,突然就找回来一些男子气概,消弭了一些挫败的感觉。
胡济天刻意为自己造声势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哼!我整整一年都在拼命想这事儿,我早就知道我的感觉是正确的,有没有你都是无所谓的。去年你什么都不管,那么急着要走,还口口声声说要拉我一把,结果你说的话兑现了吗?结果我却是等到朱老师出狱,靠着他才进得了金玉动画。”
“你没完没了的唠叨什么呀!如果你肯早一点告诉我你台湾表哥要过来深圳发展,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麻烦,如果你不对我隐瞒,不管怎样我一定会帮你的。要说不够意思的话,还是要怪你,这一年来你推三阻四的,我猜你从来没对你表哥提起过我吧?”虽然常欢表现出不觉得愧对,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是非常在意的。
胡济天又以一种刺耳的声音回敬他:“你越讲越莫名其妙了,你的意思是我背叛你了吗?居然说出这种话!你何不想想这一年来到底是谁背叛了谁?你何不问问你自己,你把心思都花到谁身上去了?”
常欢并不是很情愿去回想以前的事,但他还来不及反驳,胡济天又强烈的抬起眼来,似乎决意要把一件压倒性的事情搬出来了。
“常欢,我真是替你难过啊。呵,你把人家当作是最重要的东西,但你不过只是件小小的陪衬品。”
胡济天的声音不大却不失尖酸,无疑是掌握了王牌才勇于这么说。常欢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到一股不安突然就挨到自己身上来了。
“我看我还是把事实情况都摆出来吧,你最好认清楚,瑶瑶是什么家庭?她是不可能给你这种人丝毫机会的,谁不知道她的心是属于杰克的!”
卑鄙!胡济天的话语果然一下子就把常欢吓得住嘴,吓得失神,吓得把鹤卷的事给忘得一乾二净,眼里只剩下无知觉的空洞。
那石静瑶啊,要是能替她创造个世界,该有多好!
初次在深圳遇见她的时候,她轻取了他的心,而他自己却远非杰克的对手。他急于成名,渴望飞黄腾达,虽然对爱情也有点一步登天的想法,却是死心塌地的,是郑重其事的,如果她肯接纳他的话。
这时胡济天又滔滔地说了一大堆得理不饶人的话,但看起来却像是他自已在唱独角戏,因为常欢的心神彻底被石静瑶占据着了。
拆除工厂的噪音简直震得人心肺破碎,常欢这么想着。
这一年来,他心神未愈,现在又被击中要害。这般痛苦使他的心中波涛汹涌,使他呆若木鸡地站着那里无法还嘴,使他的脑海里渐渐的浮现出去年夏日,最终深刻的想起那时他是如何的倔强,如何不顾一切的长途跋涉,把自己送到战场上去……
.
去年夏天。
冷清的大马路上尘土飞扬,周遭的树木都被砍个精光了,七、八台挖土机像巨兽般的扬起挖掘机,在铿铿锵锵的机械声中此起彼落。常欢不时地挥开尘土,不时地轻咳两声。
这光秃秃的景象是一片辽阔的建筑工地,只有一栋崭新的独立办公楼坐落在一旁,体积和一般小公寓相仿。一楼有砖红色的拱廊设计,这在华东地区并不常见,想必是为了配合深圳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环境,用于遮荫蔽雨。
常欢仰头数了数,一共七层楼。他再低头凝视手中的小纸条,然后把目光瞄准第三层楼的金玉动画。在压了压翘起来的衣领,觉得一切准备就绪了之后,便把他那双白布鞋向前一迈,走进了拱廊。
坐在接待台的女人一面讲电话,一面问明来意,最后慵懒的将涂着红色指甲油的食指朝向会议室一指,意思是要他停止左顾右盼,待在那儿等着。常欢并未特别留意眼前这位十分妖艳的女人,浑然不知未来她这个人,将会以今生注定的方式,一直纠缠他。
履历表平整地在圆型会议桌上摊开着,桌子设在方形会议室尾段,等待面试者,并无他人。一晃眼三十分钟过去,一名眼睛突突的男子,穿着一身汗湿的蓝衬衫匆匆走入,脚步琐碎而迅速,仿佛一秒钟也不愿浪费。
男子倏地在常欢对面坐了下来,抄起履历表注视着,一边用那一口仿若刘德华的广东口音说:“我姓王,是这里的制作主任爱德华。你是上海来的吧?朱老师向我推荐过你。现在还在制片厂干动画员吗?离职了没有?”说罢,爱德华才举头正视常欢。
不只是嗓音,爱德华的脸形有棱有角,也酷似电影里的刘德华。常欢在心中估量爱德华的份量,脸上充满自信的笑容:“是,王主任,嗯,我因为急着过来,所以没有时间向厂里提出申请,算是自动离职的吧。”
“我这个人不喜欢打官腔,大家都习惯称呼我的英文名字,你叫我爱德华就行了。”爱德华正色的回答说:“跟我说话最好是老实的回答,别说得那么好听,大多数来这里参加测试的人都是骑驴找马,我看你八成也是请假过来的吧。我要先郑重说明一点,如果你通过测试了,到职那天必须要缴交一份你前一个工作单位所开立的离职证明,我们可不希望和同业发生冲突,也不希望你和老东家纠葛不清。这点做得到吗?”
常欢别无选择的点点头。
爱德华本来是一个才华不济的儿童节目制作人,但在香港总部里也只有他偶尔的接触到一些简易的动画制作而对这方面有着粗浅的理解,在整个香港大概也找不出比他强的人了,因此总部便派遣他过来执掌大权。
虽说只是一个中级干部,但举凡制作层面的大小事情,譬如从大笔资金的调度,到一颗螺丝钉的维护,全部有赖爱德华一手张罗。简单讲,这里不过只是香港BTV电视台的附属公司,真正的高层干部从来不在此处现身,所以天高皇帝远,爱德华乐在其中。
“你还有一个同学呢?叫胡济天的。”
“哦,他不来了,他的家人不允许他出远门。”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不反对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工作吗?”
“目前我家里就剩下我母亲了,她非常赞同我到深圳来发展,毕竟这里是经济特区。我还告诉她金玉动画是一家外资公司,看得到前景,这会儿她正期待着我将来回去改善生活呢。”常欢一面说着违心之论,一面聚精会神地注意着爱德华的表情。
“很好。动画是属于文化娱乐事业,只要你肯努力学习,努力去干,迟早名利双收。”爱德华忽然把话题一拐:“那么,朱老师最近怎样?他在那个地方还过得去吗?”
那个地方指的是监狱。
常欢很淡定,不动声色的把胡济天告诉他的话复述一遍:“嗯,怎么说呢,那种地方是人都待不下去的,但上次去探望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还算挺好的,只是被人剃了个大光头心理很不好受,他觉得现在已经不好意思再对我们这些学生说些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