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零
“哥，你看奶奶，又在她的老箱子里摸来摸去的，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宝贝？”欣玉跟妈妈和两个哥哥坐在火盘边，看见奶奶在自己房间的箱子里翻着什么，嘟着嘴说。
“你奶奶能有什么宝贝？不就是你姑姑她们给奶奶买的吃的东西呗。”欣言妈妈笑着说：“你还好意思说，每次都找奶奶要吃的。”
“本来就是嘛，你看奶奶那些吃的东西，有时候拿出来都变质了。”欣玉摸着脑袋说：“我就不信奶奶箱子里都是吃的东西，要是能打开看看就好了。”
“奶奶的箱子你就别想打开了，我问过奶奶好几次了，奶奶都没给我钥匙。”欣国笑着说。
“大哥如果要钥匙，奶奶一定给，你信不信？要不我跟你打个赌？大哥，试试好不好？”欣玉看着两个哥哥说，她妈妈看着兄妹三个人贫嘴，笑了起来。
“少瞎说，奶奶对我们都是一样的好不好？”欣言有些尴尬，其实他心里知道奶奶是最疼他的。
“大哥，你先到房间里去。我们试一下看看。”欣玉不由分说的把欣言推回了房间：“一会儿我叫你出来的时候，你再出来找奶奶要箱子的钥匙。”说完带上了房门。
欣言奶奶在房间里摸索了半天，拿着一些吃的东西出来，给了欣国和欣玉：“奶奶，您箱子里有什么宝贝呀？给我看看行不行？”欣玉从奶奶手里接过吃的故意问奶奶。
“箱子里就是一些旧衣服，有什么宝贝？有什么好看的。你几个姑姑买的那些吃的东西不都给你们吃了吗？”欣言奶奶不乐意，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精神看起来还是挺好的。
“奶奶，您不给欣玉看给我看看呗，您看平时都是我陪您说话的。”欣国见奶奶没答应欣玉，也故意求起了奶奶。
“奶奶这么大年纪了，能有什么宝贝？你们两个鬼东西，就知道拿奶奶开心。”奶奶说着，把手心里的钥匙放在口袋里。
“你看你看，奶奶还说没有宝贝，钥匙藏的那么紧。”欣国说着，对欣玉使了个眼色，两个人站起来故作生气的走开了，他俩跑到房间里，把欣言叫了出来，欣言也被欣国欣玉鼓捣的起了好奇心，也想看看奶奶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欣言故作不知的走了出来，走到奶奶旁边，坐了下来，靠在奶奶的大腿上。
“欣言，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奶奶怜爱的摸着欣言的头问欣言。
“不冷啊，奶奶，您箱子里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呀？我饿死了。”欣言回头看了一眼偷偷站在背后的欣国和欣玉说。
“都是你姑姑他们买的，我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你自己去拿吧。喜欢吃什么自己挑吧。”奶奶不假思索的对欣言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欣言，欣言接了过去，得意的对站在门后面的欣国和欣玉笑了起来，他站了起来，跑到奶奶的房间里去了，欣国跟欣玉赶紧跟在了身后。
欣言拉开灯，把箱子打开了。箱子里的确是没有什么东西，除了几件新衣服之类的，就是各种袋子装着的吃的东西，欣言一个袋子一个袋子的打开看着，无非是一些饼干方便面水果什么的，但是奶奶都整齐的摆放在箱子里。
“都说了没什么宝贝，你们非要打开奶奶的箱子。”欣言回过头来责怪欣国和欣玉。
“这些袋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个袋子是八月节你大伯买给我的，那个袋子是你四叔上次回家买给我的，我都没舍得吃，放在箱子里的，我一看见袋子呀，就知道是谁买的，不管是什么东西，谁买的，我都要给你爸爸看一下，这些人情都是要你爸爸去还的，我怕自己老了，不记得了，只能这么摆好。”不知什么时候，奶奶站在了兄妹几个的身后，一个袋子一个袋子的说着，像是唠叨，又像是在跟几个孙辈说话。
“奶奶，你看，我就知道您最疼大哥，您还说不是。我们找您要钥匙，您不给，大哥一要，您就给了。”欣玉有些生气，气呼呼的说完，走到外面去了。
欣国也跟着出去了。只剩下欣言跟奶奶。奶奶的脸上有些难看。欣言有些尴尬的把箱子锁好，扶着奶奶走了出来，又在火盘边上坐了下来。
“奶奶，您怎么了？”欣言见奶奶的表情有些呆滞，忍不住问奶奶。他的心里有些内疚，后悔不该戳穿了奶奶的一点小心事。因为奶奶的表情告诉欣言，此刻的奶奶，心里是很难受的，因为她不知道跟欣国和欣玉去说，为什么要把钥匙给欣言。
欣言妈妈一边埋怨着欣国和欣玉不懂事，一边赶紧安慰奶奶。可是无论欣言妈妈和欣言说什么，奶奶就是不回应一声，只把两只手放进围裙里，看着火盘发呆。欣言不知道奶奶在想什么，有些心慌，他很后悔，不该听信了欣国和欣玉的鼓捣，让奶奶这么不开心。
欣言爸爸把门推开，把自行车搬了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粒，呵着手赶紧走到火边上坐了下来。
“欣言，我都说好了。刚才还特意跑到镇上去帮你买了到广州的火车票，是正月十三的，没有最近的车票。这样正好，可以多陪你奶奶，你妈，你说是不是？”欣言爸爸说着，从怀里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来，还有一张纸片，上面是一个扣机号码：“你到了打这个扣机就行，周伟会去接你。你暂时住在他家里，自己也买点菜什么的，总吃别人的不好。你身上有没有钱？”欣言爸爸说着把车票递给欣言问。
“还有几百块钱，够了。”欣言接过车票看了看，放进了口袋里。
“那就好。欣言，你在外面要听话，自己攒点钱。你看，现在村里个个都比我们家里条件好，以前我们家在村里的条件可不差呀，自己争气，啊！”欣言爸爸对欣言说。
“知道。”欣言简单的回了一句。
奶奶慢悠悠的站了起来，叹了口气，独自走到房间里，把门关上了。
正月十二晚上，欣言奶奶和妈妈一起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明天欣言就要出门了，奶奶想欣言吃好点。吃完饭，妈妈在收拾碗筷，欣言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奶奶也回了房间，又把门关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奶奶走到欣言房门口看了一眼，见欣言一个人背对着房门收拾行李，又回了自己房间，欣玉正好走了进来，她站在门边上，那里有个柜子，欣玉的衣服放在欣言的房间里的。欣玉听见外面有动静，赶紧闪到了门后面，她想恶作剧一下，吓吓进来的人。正在这时，奶奶突然身手敏捷的闪了进来，顺手把门掩上了，没注意到站在门后面的欣玉。
“奶奶，您怎么了？”欣言有些惊讶，这个平时慢手慢脚的小脚老太太，此刻动作这么迅捷。
“欣言，把这些东西带上吧，奶奶年纪大了，也吃不上这些东西，你在路上吃，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什么都要花钱买的。”奶奶说着，不由分说的把用围裙包着的东西拿了出来，拉开欣言的包就要往里面塞：“赶紧放好吧，一会儿欣国欣玉看见了又说我偏心。”
欣言看了欣玉一眼，很是尴尬，欣玉已经走到了奶奶身后：“奶奶，您还说您不偏心，您看您，好吃的都给了大哥。我跟细哥在家您从来都不舍得拿出来给我们吃。”说完哭了起来，她气呼呼的拉开门，跑到外面去了。
奶奶根本没注意到欣玉就在房间里，她愣了一下，看着欣玉气呼呼的跑出去，这才回过神来，又要把一大堆吃的往欣言包里塞。
“奶奶，您别拿了，我在车上很少吃东西，您留着自己吃吧。”欣言赶紧拦住了奶奶：“您看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些东西都是姑姑她们买给您吃的，您怎么能给我呢。”欣言有些乱了分寸，赶紧跟奶奶拉扯起来。其实这些在奶奶嘴里所谓好吃的东西，也无非是一些饼干之类的，但老人家却不知道，她只看见上面花花绿绿的包装漂亮。
“又不听奶奶的话了？”奶奶有些生气，看着欣言说。欣言无奈的看着奶奶，任由奶奶把一大包吃的东西塞进包里，这才满意的停了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布团子来，手巍颤颤的小心打开，里面是一些纸币，有一百的，有十块的，也有五块的。奶奶干瘪的手在嘴里沾了一下，认真的点了起来，奶奶虽然不识字，但还是能分清是纸币的面值，她嘴里一边唠叨着这是谁给的压岁钱，那是谁给的压岁钱，她点完了之后，把手帕放进口袋里，钱全部要往欣言包里塞，欣言吓坏了，一把拉住奶奶的手：“奶奶，这钱是姑姑他们给您的压岁钱，我不能要啊，会掉头发的。”欣言说着又跟奶奶拉扯起来。
“掉什么头发？这是奶奶给你的。听话，拿着。你不拿奶奶真的不高兴了。”奶奶的语气坚决的不容置疑，接着，语气又软了下来：“孩子，我在家，要吃的要喝的要穿的，你爸爸都会给我买，你姑她们也会买，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要钱也不知道该怎么花。倒是你，吃了不少苦，奶奶想着心都疼，外面不像在家里，没钱什么都做不了，这个道理奶奶还是懂的。”奶奶说着，浑浊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你是我孙子，我不疼你我疼谁？只愿菩萨保佑，保佑我的孙子不再受苦了。”奶奶说着，双手合十对天上拜了拜，把钱塞进了欣言的包里，欣言站在原地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奶奶见欣言没有再跟她拉扯，满意的点点头，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她擦了擦眼睛，慢条斯理的走了出去，剩下欣言站在房间里，欣言的心里，突然难受极了。
欣玉跟欣国坐在火盘边上，欣言爸爸也在，妈妈也收拾完了，正在安慰欣玉。奶奶站在欣玉不远处，有些内疚的看了欣玉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坐在了欣玉身边，欣玉看了奶奶一眼，把脸转向了一边，她还在生奶奶的闷气。
“欣玉呀，你就别生奶奶的气了。奶奶就你们三个孙辈，哪有疼谁不疼谁的道理？你们在家，有些什么好吃的，多少都能吃到一些，可是你哥哥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什么都要靠自己，不是说奶奶把谁看的重些，你们在奶奶心里都是一样的。你不知道啊孩子，我想着你哥哥一个人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我这眼泪都不知道说是从哪里来的。唉，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能活几年都不知道呢，你们都是我带大了，就看在你哥哥吃了那么多苦的份上，不要跟奶奶计较了。”奶奶说着，又撩起围裙去擦眼睛。
客厅里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只有墙上的钟还在滴答滴答的响着。欣言站在奶奶身后不远的地方听着，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欣言擦了下眼泪，走到奶奶身边跪了下来：“奶奶。”欣言轻轻的叫了一声。这一个年，二十岁的欣言，眼泪如此廉价，他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个孩子。
“孩子，奶奶年纪真的大了，你看我走路都要柱拐棍了。说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了。奶奶没什么牵挂的，就是担心你在外面跟别人打架，怕你吃不好穿不好。不心安呐，还有啊，以后要是打电话回家，也让奶奶听一听你的声音，奶奶是真的想你呀，每次听见你跟你妈妈说话，我这心里呀，闷的慌。”奶奶说着长叹一声，两行浑浊的泪挂在了脸上。
“奶奶，我知道错了。”欣言趴在奶奶的大腿上，泣不成声。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所谓的脸面，其实真的伤害了家人，他从来没想过，年迈的奶奶会跟他说出这些话来，欣言的爸爸妈妈也呆住了，看着祖孙两个不知所以。
欣国和欣玉也站了起来，围在奶奶身边。跟奶奶道歉，奶奶没有答话，默默的掉着眼泪，哭的像个小孩子，手却在欣言的头上不停的摸着，大概这些年，没有谁理解过这个老人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有多少心酸和牵挂，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这一夜，兄妹三个又像小时候一样，挤在奶奶的床上，搂着奶奶说了一夜的话。
第二天下午，欣言提着行囊离开，欣言爸爸执意要送他。欣言无奈，也只能由着他去。欣言爸爸跟在欣言身后，欣言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他，他却坚持要帮欣言背着包。欣言回头望了望家门口，欣国跟欣玉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的哥哥远行。妈妈一边掉眼泪一边对欣言挥手。奶奶靠在门边上，像一尊雕塑，望着村口的土路。那脸上的皱纹，像刀一样刻进了欣言的心里。这么些年，欣言第一次对这个家开始有留恋，从前都是逃离，而今天，却如此舍不得离开。
欣言爸爸买了站台票，一定要把欣言送上车为止。大概他心里还是怕欣言像之前去西安一样，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吧？欣言有些别扭，又无可奈何，他背着欣言的包，气喘吁吁的走在欣言身后，欣言几次想把包拿过来，他就是不肯。站台上到处都是人，欣言挤不上车，他见有个窗子边上坐着几个女孩子，便求几个女孩子打开窗子，女孩子把窗子打开了，欣言敏捷的爬了上去，又把窗子迅速的关上了。
欣言找到了自己靠窗的位置，欣言爸爸还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没有离开。站台上的人差不多都上了车，只剩下欣言爸爸孤单的站着。欣言看着这个站台上的中年男人，他干瘦，黢黑，背已经有些佝偻，那是肺心病长期咳嗽造成的。一件黑色的夹克套在身上，袖口处已经磨光了皮，就这样不合身的套在身上，看不出一丝体面来。
欣言不知为何突然好心酸，这个看起来强势的男人，这个让欣言恨了几年的男人，才几年功夫却如此苍老，他站在站台上，眼神呆滞的望着欣言坐的火车。其实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人，就是一个父亲，也许他在欣言的教育方式上有问题，但他只是在欣言错误的年纪里用了错误的方法，而欣言选择了反抗，仅此而已。
欣言突然拉开窗子，把身子伸了出来：“爹，早点回去吧，晚了该没车了。”
“哎，哎，火车开动了我就走。还早哩，还早。”他突然被欣言这一声爹叫的很不自在，但欣言发誓他看见自己父亲笑了，笑的眼角有泪光，他伸手把夹克拉了拉：“你到了那儿记得打个电话给我。”说着又使劲的对欣言挥了挥手，肥硕的裤脚在风中微微摇摆着。
欣言迟疑着把手伸了出来，机械的挥动了几下，火车开动了，载着欣言驶向远方。他看见自己父亲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泪水也跟着模糊了自己的双眼，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那个结，已经松动了，绝对不是再是个死结。他和父亲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有谁是胜利者。但欣言相信，该结束了。
夕阳照在欣言的身上，随着火车一起晃动，有些刺眼，不过还是有些温暖。枝头上，已经能隐约看到新芽。欣言知道，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也许，一个新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是的，前方，是未知的旅程，但欣言会努力。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