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八
几年来,每年的三十晚上,在这个中国最传统的阖家团圆的日子里,都是欣言家里最没有生气的时候。因为要么就是欣言的爸爸在生气,要么就是欣言没有回家。而今年,却是欣言家里最团圆的一年,因为欣言回家了。团圆了,才像个家。年夜饭很丰盛,欣言爸爸非常高兴,很少喝酒的他执意要喝点酒,虽然欣言依然选择沉默,但家里人能看的出来,父子两个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僵硬。
千禧年的钟声想起的时候,欣言站在门口,看着他爸爸跟欣国和欣玉一起,把烟火一个个燃起。烟花散发出绚丽的光彩,在地上一个个炸开,映红了欣言爸爸的脸,此刻,他高兴的像个孩子,多年来,欣言从来不曾见过他这么高兴。欣言搂着妈妈和奶奶,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也想上前,把烟花捏在手里,看着它绽放,但他到底还是克制了自己内心的冲动,其实,这样也挺好。欣言想,于是笑容悄然挂在了脸上。
床很温暖。垫着厚厚的棉絮,妈妈端着火盘,跟奶奶一起,在欣言房间里坐着,问欣言这几年发生的故事,她们从来都不知道欣言是怎么一个人走过那段在她们看起来不可能的日子,欣言爸爸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又独自端着茶杯回房间看电视去了。其实他是想在欣言房间里听欣言说话的,大概还是抹不开自己的面子。欣言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年,他第一次跟家里人敞开心扉,说起明明,说起以前在外面的故事,说起自己心里的感受,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但欣言知道,那些过去的不堪,已经过去了,除了丰盈自己的人生外,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就像是总有一些跌倒一样,没关系,爬起来就好。
正月初一,欣言的四叔他们都回来了,在欣言家里给欣言奶奶拜年。欣言爸爸陪着他们在火盘边上坐着,欣言也在帮忙倒茶递水,一大家子磕着瓜子,聊着各自发生的事,但无论聊什么,都不可能绕开欣言。毕竟欣言所有的事情他们都知道,而且,快三年了,他们才第一次见到欣言。
“欣言,在外面打工这么久带了多少钱回来?”欣言四叔笑着问欣言。
欣言有些尴尬的笑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赚的钱还寄回家。
“还寄钱回来?你问问他自己,这三年的时间里,有没有寄过一分钱回家?家里建房子的钱都是我自己外面借的。他要是晓得这么多事就好了。”欣言爸爸又恢复到以前一样,只不过措辞没有以往那么激烈,他还是完全不在意欣言的感受。
“他还年轻嘛。现在的孩子在外面打工真正又有几个人寄钱回家呢。只要人在外面平安就好,其他的都好说。等再长大些,自然就明白了。”欣言四叔一听见欣言爸爸话音不对,马上替欣言开脱。
“我也懒得管那么多。反正他以后的人生是他自己的,总不可能等他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还要我养他吧?一塘水养一塘鱼,我头上还有个老娘呢。我跟他妈终归是慢慢的老了,以后还要他们养我们呢。”欣言爸爸似乎说起了劲:“总是跟他们说要听话,要听话,就是不听。你看以前从他到西安读书,花了那么多钱,自己不愿意读,现在在外面打工,又没攒到什么钱。这个还是次要的,我就是想他们学点手艺,将来总有口饭吃。他现在这个样子,前后村里谁不知道他的名声?将来说不定打光棍还不知道呢。”
欣言坐在一边安静的听着,不知为何,欣言竟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我是吓唬你呀?你别不听话,等你以后就知道了。你看你,以前不听话,花了我那么多钱,后来读书没读出来,还花了那么多钱。我跟你丑话说在前头,我送了你读书,就不管你以后娶老婆的事,你自己想办法。我慢慢的不做医生了,也赚不了几个钱。建房子还借了那么多,我要还债的,我看你以后怎么办?”欣言爸爸见欣言笑了起来,有点生气的呵斥欣言。
“你放心吧,你送了我读书,没读出来是我的命,我不会怪你。至于你说以后结婚什么的,不用你操心,我有钱就结婚,没钱就不结婚,反正不会找你要钱,我说话算话的。”真是奇怪,欣言爸爸这么数落着欣言,欣言似乎一点都不生气,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但是回家的三天后,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自己爸爸对话。
“欣言,你可别说什么赌气的话,你爸爸也是随便说说,不可能不管的。”欣言四叔以为欣言又要跟他爸爸争了起来,马上做起了和事佬。
“没有,四叔,不是赌气,我也是说真话,送我读了书,没读出来是我自己的问题,跟谁都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命。至于说以后结婚之类的事情,我现在压根儿没想过,我才二十岁,急什么。”欣言笑着对四叔说,他看了他爸爸一眼,从口袋里拿出烟来,递给他四叔一支,又递给他爸爸一支。
“是哦,欣言看起来是比原来要懂事了些,说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过也不小了,是该懂事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那些花的冤枉钱就不提了,以后自己认真就是,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欣言四叔问欣言。。
“心烦的时候就抽一下。”欣言还是有些心虚的看了他爸爸一眼,塞了支烟在嘴里。
“什么东西不好学,学人家抽烟?你说抽烟有什么好?”欣言爸爸瞪了欣言一眼,又开始数落欣言。
“哎呀,正月初一,你就别骂孩子了,你自己不也抽烟吗?”欣言奶奶见几个人都在说欣言,忍不住插了句嘴。欣言爸爸看了欣言奶奶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三哥,你就别这么暴脾气喽,有什么话好好说不就行了,你说是不是?”欣言四叔劝着欣言爸爸。
“我现在脾气是改完了,要是换作以前,我还是这样子跟他们说话?”欣言爸爸气嘟嘟的说。
欣言也不生气。他开始去适应他爸爸对自己的数落,跟三年前相比,欣言的性格真的有很大的改变,他站了起来,笑着说:“四叔,你们慢慢聊,我有点冷,到房间里去了。”
“冷?冷就多穿件衣裳。你看看,穿这么点衣服,就知道要好看。多穿两件就把你穿丑了?”欣言爸爸瞪着欣言说。
欣言笑笑,没有还嘴,抓了把瓜子回房间里去了。他不想再跟他有什么争执,他只想正在这样的时间里,跟自己挚爱的家人好好相处。欣言打开衣柜,拿起一件皱巴巴的大衣,穿在了身上,欣言妈妈跟了过来,见欣言穿着这么旧的大衣,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月里,欣言极少出门,大概是自己也不太好意思。除了滕军到他家里坐了几次,有人陪他说说话之外,欣言几乎很少与人交集,他害怕跟别人坐在一起,害怕别人问他怎样怎样。好在年过起来还是很快的,欣言的脑子里,已经开始在盘算出门的事了。
正月初六大清早,欣言的几个表叔就打来电话,说是晚上要到欣言家吃饭,给欣言奶奶拜年。这几天,家里都是欣言做饭,欣言也喜欢呆在厨房里,听说表叔他们都要过来,欣言二话不说,提着篮子就出门买菜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钟了。欣言放下菜篮子,看看时间还早,家里又没见一个人,就往景山叔的哥哥,钟山叔家里走去,欣言妈妈跟跟景山叔的嫂子关系要好,没事的时候经常会在他家里烤火聊天。
欣言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钟山叔家里很热闹,欣言推开门一看,钟山叔家里正在吃饭,坐着一大圆桌子的人,坐在上席的男人看见欣言,马上站了起来:“哎,欣言,你来这里干嘛?”
欣言一愣,马上认了出来,这个人是在绍兴的老乡,跟小李认识的,姓温,平时欣言总叫他老温,也是修车的,不过是修汽车的电路,跟欣言性格比较像。滕军带他去老温那儿吃过几次饭,比较喜欢欣言。欣言在绍兴的时候很少跟老乡亲近,因此认识欣言的老乡不多。除了老温之外,小李小余也在。
“什么我在这里干嘛?我是这个村里的,这是我表叔家。”欣言笑着说。
“哎,欣言,你跟老温是怎么认识的?你好像没见过他吧?老温都很少去我那儿。”景山叔有点奇怪。
“你哪里管世上的事?他是跟我们认识的。”小李也小李笑着说。
“你怎么到我们村里来了?你跟我钟山叔什么亲戚关系?”欣言掏出烟来,每人发了一支。
“你表弟今年初中毕业之后没事干,就跟温师傅学修车。本来是跟你景山叔学的,怕你表弟跟着自己叔叔学不认真,就跟温师傅了。”钟山叔听说欣言跟温师傅认识,更高兴了,憨厚的笑着说。
“也是好笑,我跟你景山叔认识十几年了,在绍兴也认识你快两年了,竟然不知道你是他侄子,我也是哭笑不得。欣言,今天我到了你们村里,我是客,又是你表弟的师傅,你怎么着也得陪我喝杯酒吧?”老温大概是被大家劝酒劝的受不了了,正好欣言进来,一把抓住了欣言好转移目标。
“你这么说我当然要喝了,不喝哪说的过去?万一你不好好教我表弟怎么办?做师傅的都喜欢留一手。”欣言笑着说,顺手从边上拿起了一瓶啤酒,他看了一眼坐在桌子边上的欣言爸爸,还好,他爸爸脸上倒是没什么不高兴。
“你喝啤酒啊?”温师傅一把把欣言的手摁住了:“这可不行啊。你看你来的晚,我都喝了这么久了,你怎么着也得喝点白酒吧?”老温似乎是故意要把焦点转移到欣言身上去。
“你是师傅,你说了算,听你的。”欣言倒是无所谓,爽快的说了句,把啤酒放在一边。
“真我说了算啊?那你每人喝一杯白酒吧。”老温似乎是故意激欣言。
“是不是我喝一杯你也喝一杯呀?”欣言笑着说,他看了一下桌子上的杯子,他不相信老温会用桌子上像碗一样的杯子要求欣言喝白酒。
“当然啊,行不行?”老温说。
“都说了师傅说了算,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欣言哪里想那么多,白了老温一样,一口答应下来,他哪里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跳进老温设置的陷阱里。
“就知道你够意思,我好歹是客。你总不能跟我喝完了就这么算了吧?他们都是来陪我的,不管在座的是你什么人,你肯定也要跟他们喝一杯。没问题吧?”老温笑着问欣言。
“哥,我刚才已经答应了。”欣言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钟山叔见自己儿子的师傅兴致来了,哪敢怠慢,马上又从房间里拿出几瓶53度的白酒来放在桌子上。
老温打开一支白酒,直接给欣言面前的碗里倒了满满的一碗,欣言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真是用面前的这么大的碗喝酒,怎么着这么一杯也得有个二两吧,而之前,欣言除了在西安跟明明那一次之外,几乎没喝过白酒。
老温给欣言倒好酒,却给自己杯子里倒上了啤酒:“你喝啤酒啊?”欣言惊讶的问老温,心里顿时有几分不悦。
“对呀,我又没说我也喝白的,你问问在座的人,我喝了多少酒?你怎么着也得帮哥解个围吧?”老温滑溜的说。
欣言这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坑里。可是话已经放出去了,总不能反悔吧?再说了,欣言听见老温这么说,也有点情绪在,有点赌气的意思。在场的人见老温跟欣言说话这么顺溜,都以为欣言在外面经常喝酒,一定很能喝,尤其是景山叔,他很少见欣言喝酒,他也一直以为欣言是在他那儿有所顾忌,也没有拦一下欣言,而欣言爸爸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儿子的酒量,他没见过自己儿子喝酒的呀,他想拦一下,可是又怕这样的场面搞的钟山叔不痛快,只好忍住了。
欣言到底年轻气盛,已经到这份上了,怎么可能打退堂鼓呢?他心一横,暗暗数了一下,一共十个人,也就意味着要喝十碗酒,十碗酒,两斤左右。长这么大白酒大概也就是喝过一两次,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喝完两斤白酒的。可是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怕什么?死就死吧,一时,欣言豪气干云,端起碗来,跟老温一碰,一口气干了,烈酒一入喉,欣言就领教了白酒的厉害,他的胃里顿时火辣辣的像着了火一样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