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九
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中。寒风呼呼的刮着,带着呜呜的悲鸣,像是一个人在独自哭泣。大雪之后,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久违的太阳,终于把微弱的温暖,照射在大地上。心武还在睡梦里,突然,一阵警车凄厉的警报声,划破这静沁的早晨。
“你他妈的,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了?”心武慵懒的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嘟囔着骂了一句,他伸出手来,从床头柜上摸着了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了个火,边抽着边听外面的警车的警报声,那绝对不是一辆警车的声音,因为声音实在是太嘈杂了,自己家住在山上都能听得极其清楚,而且声音也不齐整。心武一愣,顿时大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连滚带爬的从床上爬了下来,拿过衣服颤抖着往身上胡乱的套着,袜子也来不及穿,把脚往鞋子里一伸,拿起外套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大门,朝山下狂奔而去。
心武到山下的时候,混杂各种型号的警车车队正有序的从自己面前经过,几十辆警车拉着警报,呼啸着朝南都县的方向开去。一些开摩托车跑出租的人似乎也知道是为什么事,顾不上寒冷,兴奋的发动车子跟在车队的后面去看热闹,心武拦住了其中的一辆,跟在了车队的后面。
警车车队在往南都县的半路上突然停了下来,几个领导模样的人穿着厚实的大衣,走下车来看了看,相互说了几句什么,又上了车,车队在前面不远处的岔路口掉了头,又朝彭水镇的方向,也就是欣言的家的位置开了过去。
心武的心揪的紧紧的,一遍一遍的催促着开车的人跟紧点,半小时后,车队开到了彭水镇的一处乡村与小镇交接的空旷地带,又停了下来,接着荷枪实弹的武警跳下车来,在路上一字排开,进行戒严,警察正在驱赶大批赶过来看热闹的人群。心武急忙跳下车来,钻进人群里垫着脚四处张望着。
被警察围住的中心地带很开阔,离欣言的家不到三公里。接着一个年轻男子被五花大绑的押下车来。他挣扎着回过头来,望了望正在朝这边张望的人群,他一眼看见了已经挤到人群前面的心武,心武也看见了他。他非常平静的看着心武笑笑,对心武点点头,心武的泪水瞬间溢出了眼眶。年轻男子转过头去,望向别处的人群,也同样点点头,笑了笑,他再次回头的时候,看见了心武的泪水,他有些慌乱,脚步也跟着踉跄起来。
心武一抹眼泪,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叫过来一辆摩托车,朝彭水镇急速驶去,摩托车还没停稳,心武非常的跳下车来,惯性让他的身躯往前一窜,他踉踉跄跄的跑进了小店里,胡乱的买了些东西,又火急火燎的朝刚才过来的地方驶去。
摩托车离围观着的人群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心武听到了第一声枪响,接着第二声枪响,心武六神无主慌乱的让摩托车停了下来,自己也几乎是从车上滚了下来,钱也没来的给,提着东西朝人群堆里跑去,接着第三声枪响,人群里有人惊呼着,几分钟之后,年轻人的尸体被抬上了车,警察有序的上车,接着武警也开始撤离,警车又呼啸着掉头朝君山县城里驶去,人群在激烈的讨论着,也在跟着慢慢散开了。
心武跑到刚被执行完不远处,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地面上还有一滩血迹。枪声过后,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颤抖着手拿出袋子里的纸钱,哆哆嗦嗦的趴在地上烧了起来,接着其他的角落里,响起了稀疏的鞭炮声,心武抬头一看,显梦也跪在离自己不远处,原来他也赶了过来,只不过人太多,他们没有碰面。山哥和龙哥戴着眼镜蹲在显梦的身边,看着显梦留着眼泪把一张一张的纸钱扔进了火堆里,还有其他几个零散的人也跪在地上,哭着焚化纸钱。心武和显梦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其他跪在地上的人,这些人心武和显梦都不是很熟,但是认识,几个人泪眼相互对望了一眼,点点头,又继续跪在地上把鞭炮点燃,扔在还有殷红血迹的地方,心武站了起来,从袋子里掏出一把纸钱来,朝空中猛的扬去,对着天空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句:“小朱,兄弟们来送你了,你走好啊。”接着一滩泥似的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泪一点一点砸在地上,纸钱被风卷起,在空中飞扬着飘向不知名的地方。
“走吧,显梦,看看能不能把小朱的骨灰弄出来,他人生最后一站,我们要送他回家,再怎么样困难,也要让他回家。”老半天,山哥才把显梦从地上扶了起来,又走过来扶起心武,龙哥走向其他几个人,把他们一一从地上扶了起来。几个人擦了擦眼泪,对山哥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跟在山哥的身后,朝身后不远处的车走去。
“我们回去吧,看看在哪里火化,看看小朱家里有没有来人,应该会通知他家里人的,如果他家里没人过来,看看能不能把小朱的骨灰送回去。再怎么样,兄弟一场,尽能力让他的魂魄叶落归根。”山哥低声说着,拉开车门,让显梦几个上了车。
“山哥,小朱家里来人了吗?”显梦低声问山哥。
“不知道。按照程序,执行之前会通知他家里人的,关键是他家里人来不来。先去看看吧,来了最好,没来再说。”龙哥把眼镜摘了下来,揉了揉眼睛说。
“小朱被执行的事,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是保密的,我也是早上听见警车响才猜到的,君山县同时出动这么多警车,肯定就是小朱这事了,所以赶紧过来送他一程。”山哥有些歉意的回头对心武几个说:“希望你们明白,这种事情,我们多有能力都没办法。”
“他看到我了,还对我笑了一下。”心武自言自语的说。
“他也看到了我们,小朱做兄弟没的说。我们去送送他,至少他会心安。”龙哥说:“我虽然跟小朱不是很要好,但我清楚他的性格。你们也别难过了,个人有个人的命,这就是小朱的命,希望他下辈子投胎的时候,还记得我们这些兄弟。”
“认识小朱这么久了,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说起来真是惭愧,我们竟然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字,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们他的真名字。结果一直小朱小朱的叫道今天。”心武声音低低的说。
“算了,心武,别说了,说的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记住小朱的样子吧,兄弟一场,不要忘了他。”山哥叹了口气:“该承担的小朱已经承担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了。办好他的后事吧。”山哥说完,猛力的踩了一脚油门,车往前一窜,急速朝火葬场驶去。
黑色大理石建立的门楼,深邃、端庄,肃穆。坐落在长江边上的山腰上。一座座整齐的坟茔,从上而下,整齐有序的错落着,这里很安静,只有需要举行仪式的时候才会热闹非凡,这是君山县的火葬场,山哥停好车,站在门口稳了稳心神,带着几个人朝里面走去。
火葬场没有什么人,安静中显得有些诡异。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他面容憔悴,胡子拉渣,看起来很苍老。两个年纪相对较轻的男子站在中年男人的不远处,也是一脸愁容。有两个警察站在房间外面的不远去,扯着闲话,不时朝房间里张望几眼。显梦用手戳了戳心武,对三个男人努了努嘴,心武看了一眼,站在了不远处。
山哥看了看三个男人,又看了看心武几个,朝两个警察走去,他认识这两个警察。山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把两个人拉到一边,从厚实的衣服里掏出两条烟来,一人塞了一条,两个人推辞了一下,接了过去。
“今天枪毙的那个孩子家里来人了没?”山哥又每人递了根烟,替他们打了个火,这才开口问道。
“来了,喏,那三个就是,还有一个在里面等骨灰。正在烧呢。”其中一个警察对三个人指了指跟山哥说:“年纪大点的是他爸爸,其他的好像说他叔叔哥哥什么的。”
“这么快就火化了,骨灰他们可以领回去吗?”山哥又问。
“枪毙的人当然很快火化,法医验尸之后就直接送火葬场了,都是由公安局安排的,不可能还搞什么仪式的,家属当然可以把骨灰领回去,怎么,跟那孩子很熟啊?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了?动不动就持刀杀人,还是两个。”警察边说着边发了个牢骚。
“认识,不是很熟,你们知道我这人性格,相识一场,人家最后一次了,送他一程。”山哥笑笑说。
“也是,山哥你讲义气我们都知道。”警察也笑了起来:“话说回来,不管他过去做了多少恶,现在拿命还掉了,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做个好人。”
“命不好就赶上了呗。谢谢啊,今天算是没时间了,改天再请两位吃饭,一起聚聚。”山哥跟两位警察客套了几句,朝心武他们走了过来,山哥用手指了指房间里的三个人,算是告诉了心武。
其实心武认识小朱爸爸,毕竟见过一面,只不过过了这么久,又是胡子拉渣的,心武没贸贸然上前,而小朱爸爸一直低着头,也没看到心武。
心武跟显梦走上前,站在小朱爸爸面前,旁边的两个年轻人看着心武和显梦走了过来,有些警惕的看着:“叔叔,我们是小朱的朋友,我跟您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吧?”心武看了两个人一眼,对小朱爸爸说。
小朱爸爸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心武和显梦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心武有些尴尬,跟显梦一边一个坐在了小朱爸爸身边,一言不发。气氛凝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年轻人从后面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红布盖着的盒子,小朱爸爸马上站了起来,眼泪一下子挂在了脸上:“儿子,都是我不好,我要是多操点心,你也不至于走到今天了。我真是后悔呀。”说完,颤抖着伸手去接骨灰盒子。心武和显梦赶紧站了起来,伸手扶住小朱爸爸。
小朱爸爸接过骨灰盒子,一把搂在怀里,把脸贴在骨灰盒上,眼神里充满了悔意,心武和显梦相互看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现在是回HN吗?”山哥见状,走上前来,问站在身边的年轻男子。
“是。我们接兰平回家。我是他堂哥。”年轻男子轻声说。心武和显梦第一次知道,原来小朱的全名叫朱兰平。
“是坐车回去还是怎么?”山哥又问他。
“不是,我自己开车来的。坐车没那么方便。”年轻男子说。
“叔叔,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小朱生前最好的朋友,他现在走了,让我们送他一程吧。”龙哥已经从火葬场买了些纸钱鞭炮,走了过来。
小朱爸爸只顾抱着骨灰盒掉眼泪,年轻男子对身后两个比自己年纪大一点的人说了句什么,两个人走了过来,扶着小朱爸爸,心武跟显梦,加上其他人一起,小心翼翼的从小朱爸爸怀里接过小朱的骨灰盒,几个人的泪水掉在了骨灰盒上,龙哥对山哥递了个眼色,山哥拉开车门,龙哥走到门楼外面,烧了纸钱香烛,燃起了鞭炮,心武几个这才走上了车。
“你们的车跟在我们后面吧,我们送你们过渡口。”龙哥对身后的几个人说了一句,几个人点点头,也钻进了车里。山哥把车开到渡口,这才停了下来,龙哥跳下车来,买了一大包吃的东西,放在他们车上,心武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骨灰盒上,轻声说:“兄弟,不能送你回家了,就送到这儿吧,这是我们以前经常玩的地方呢。如果记得我们,托个梦给我们,不管你犯过多大的错,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兄弟。”心武说完,这才把骨灰盒轻轻的送还给小朱哥哥的车上。小朱哥哥道了谢,开车朝渡轮上驶去。显梦把鞭炮点燃,看着小朱哥哥的车从江面的渡轮上慢慢的变成一个黑点,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心武抹干眼泪,一个人走到公用电话旁边,拨通了欣言的电话,听到欣言的声音,心武低声说:“欣言,小朱走了,我们送他了。”心武说完,迅速挂断了电话,转身钻进了山哥的车里。
欣言痴痴的站在原地。心武的一句话,就像是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的插了一刀,他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个消息真的到来时,他整个人都懵掉了,欣言强忍着泪水,对邹老板笑着走出了门。
欣言跪在冰冷的小河边,就在上次给饿鬼烧纸钱时跪着的地方,对着家的方向,把纸钱点燃,火苗跳动着,映着欣言悲伤的脸,这一年,两个那么要好的朋友离开,深深的刺痛了欣言的心,他知道,小朱所犯的错的严重性和需要付出的代价,可是无论犯了多大的错,小朱已经用自己的性命偿还了,无论他被多少人唾弃,他都是欣言最好的兄弟、朋友之一,欣言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唯一让欣言心痛的难以自已的是:他和小朱之间,从此山迢水远,再无相见。这辈子除了梦里,他再也见不到他,那些曾经的记忆,只要回想起,都会是伤痛,藏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不敢触碰。可是又能怎样呢?除了心痛,再无其他。他的脑海里,都是小朱的样子。欣言只愿偶尔的一个梦境里,小朱能来看看自己,然后笑着告诉他,自己过的很好,勿念。
顿时,欣言大颗大颗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和着寒冷的风,零散在冰冷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