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零
小朱的事情之后,欣言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沉浸在挥之不去的悲伤里。只要闭上眼,他就看见小朱笑着朝自己走过来。可是睁开眼,又是真实的世界,这种感觉让欣言痛苦极了。那些过去一起走过的记忆,会让欣言陷入到一种幻觉里,让欣言分不清自己生活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但欣言也会更加冷静的去思考,两年多的时间,欣言真的感觉自己变了许多,虽然依然还是很会有烦躁的时候。如果可能,欣言真想过这种简单的日子。回头看自己这几年时间里走过的路,感觉就像是一场梦。他开始有点怀疑那个曾经提着刀横行在街头上的欣言到底是不是自己?开始明白有些事其实是不能做的,那些曾经发生的故事,欣言是没有办法回头的,也不可能去弥补,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尽快遗忘,忘掉曾经的自己,他远离的世界,就是一条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明天的路。他希望二十岁的自己,把人生当成一次新的开始,一种新的体验,去感受别样的人生,这种人生自然是需要与过去切割的,那是一个平静的人生,不需要太多波折,不需要太多的人,只要有个最爱的人相伴。欣言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过去的日子,有多少金钱,有多少刺激,有多少诱惑,他都决计不会再往回走了,他不会回望那段时间里不堪的自己,不管曾经自己怎么委屈,多么风光,都跟自己不再有关系,他唯一不舍的,就是仅有的那几个朋友,他离开的太久,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自己?金钱对欣言来说,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
只是人生有太多的意外。那些突如其来的巨变,总会让人措手不及,然后让人陷入到巨大的困境里,不会因为你是谁而改变。
最近一段时间,邹老板春风得意,工厂里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欣言他们也是非常的忙碌。还是十月份的时候,邹老板已经打过招呼了,希望大家能够努力一些,不要像没事干的时候一样懒散。他说明年工厂里会扩大经营,还特意买了一台当时非常走俏的面料机,因为设备非常精密,也非常紧俏,所以不仅要现金购买,还需要请专业操作的工程师,价格自然非常高昂。加上当年的钢丝非常走俏,经常断货,邹老板一次性购买了几十吨,以满足当时的订单生产,这些巨额的花费,让邹老板的现金基本上都掏了出去,当时的现实都是这样,买材料都是用现金,但是卖出去的床垫却是客户先拉走,打个欠条卖完了再结账。但邹老板还是非常得意,在他看来,经济形势如此大好的情况下,虽然在资金上承受着一定的压力,但外面也欠他不少钱,只要订单在,一切都好说,都不是问题。所以邹老板每天都像捡到宝了一样,天天在车间里转悠,鼓励大家认真做事,生怕货走不了,毕竟快过年了,过年是结婚的高峰期,木板床早已经过时,各种型号的席梦思逐渐成为城市乃至农村的新宠,根本不愁卖不出去,只要卖出去了,资金就能回笼,这一点邹老板深信不疑。
第一批面料下线的时候,邹老板欣喜若狂,他的信心更足了。这些面料因为是自己生产出来的,价格更便宜,也更加个性化,而且做的非常精致,最主要的是邹老板不再需要为了这些面料去这儿找人去那儿找人。那时的柯桥,虽然已经是中国乃至世界数一数二的轻纺城,但实际上真正好的面料也就控制在几家资金雄厚的大公司里,你有钱买这些面料还不一定买的到,那是要看别人脸色的。在这些条件下,有自己的面料生产设备,不仅让客户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也对邹老板有更多的合作信心。
老板娘第一次看到这些面料的时候,平时不苟言笑的她,笑的合不拢嘴,眼睛都快没缝了。为此邹老板还特意请工厂的所有人吃了顿饭。席间,老板娘喝了几杯酒,开玩笑说自己怕冷,快冬天了,要是把这些面料钉在墙上,不仅好看,而且保暖,实用的很。
老板娘的一句玩笑话,得到了邹老板的积极回应。他当场就拍了板,也是,ZJ的冬天,虽然温度不是很低,但因为水多,天气的确很冷。所以借着酒劲,邹老板马上要求下午挑几个人一起把这件事处理好。老板开了口,这事当然好办,工厂本来就是做这行的。大家一回到工厂,木工师傅马上带着工具到楼上去执行邹老板的安排了。欣言也跟搞面料的工程师一起,重新做了一批色彩鲜艳精致的面料出来——邹老板私下里跟欣言谈过,想让欣言学开精密的面料机,所以只要有时间,欣言都会跟工程师在一起呆着,而这些面料被木工师傅的巧手钉在了墙面上。
整个下午,大家都在兴高采烈的忙着这事。邹老板的办公室里,卧室里,小马的宿舍里,都贴上了这种背后带海绵的面料,就像是一种福利,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这一天,老板娘的心情也是好到了极点,她看着墙面上的图案,时而往墙上靠一靠,闭上眼享受一下,想着以后的冬天再也不用担心天冷,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但她哪里知道,正是这些面料,会在两个多月后临近年关的时候,闹出一出天大的祸事来。
临近年关的时候,有客户来催货,邹老板热情的把客户带到办公室里,老板娘准备泡茶招待客户,一见没有开水,马上把热得快放进水瓶里,提着热水瓶放在墙边的插座上烧水,谁知道水差不多烧开的时候,竟然停电了,邹老板一边尴尬的解释,一边跟老板娘一起带客人到外面去喝茶聊天,出门的时候,老板娘还特意带上了房门。
老板娘走后没多久,电就来了。但是热得快的电却没有拔掉,一直在咕嘟咕嘟的烧着。其实如果邹老板跟老板娘很快就回来了,但如果有一个人开了一下办公室的门,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但偏偏是邹老板把老板娘送回来之后,自己又出去了,老板娘因为没什么事,自己走到卧室里睡觉去了,根本就没开办公室的门。
小马和会计小林正在隔壁的办公室里搂着热水杯在说笑,正聊的开心,小马突然用力的吸了吸鼻子闻了闻,对小林说:“有没有闻到哪里有什么烧焦的味道?”
“没有啊。哪里有什么味道?你属狗的吧?鼻子这么灵,我算是没闻到。”小林拿小马开起了玩笑。
“真的,真的,你闻闻看,好大的味道呢。像是海绵的味道。你鼻子是不是有问题?”小马说着,又认真的闻了闻。
“你少逗了,窗子跟门什么的都是关着的,就算有味道也不可能闻的到。”小林还以为小马逗她玩呢,压根儿不信小马说的话。
“快来人呐,失火了,快来人呐。”两个人还在争论间,有人在楼下面呼喊,小马听出来是保安的声音,但是没听清楚喊什么,他走到套间办公室的后面:“怎么天色这么暗啊?”小马回头对小林嘟囔着一句,伸手拉开了窗子。
顿时,一股浓烟随风钻了进来,小马还没反应过来,风带着浓烟朝小马扑面而来。小马大惊,冲着小林大喊一句:“小林,快喊老板娘,打119,到车间里去叫人,让他们把灭火器都带上来。”边喊着边跑到前面的办公室提过灭火器来,拉开保险栓,对着窗子外的浓烟喷了过去。
小马也是被吓昏心了,烟是从隔壁办公室里出来的,怎么可能在这边灭火,他刚一喷,风就把灭火器的里的粉尘照着小马劈面吹了过来,小马的眼睛马上就看不见东西了,灭火器的粉尘被吹进了小马嘴里,小马顿时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扔掉手里的灭火器,慌慌张张的摸着墙想往外面走。
欣言几个正在上班,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让他们无法听见外面的声音。正在这时,会计小林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哭着对欣言和陶华他们大喊:“快点,拿灭火器,失火了。快点啊,小马还在楼上没下来。”
欣言大吃一惊,跟陶华一起冲出了车间,刚一出门,就闻到了浓烈刺鼻的气味,吴清华他们也都冲了出来,跟在老板娘身后,欣言见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两个灭火器,也跑到面料车间提了两个,一起往楼上冲去。
“小马呢?啊?小马呢?”老板娘彻底慌了神,车间里的人都冲了出来,站在楼下就能看见二楼办公室的窗子里冒着滚滚浓烟,火苗不是很大,但是风太大了,烟被风从邹老板的办公室里吹到了小林他们的办公室里,带着一些火星子,很快,小林的办公室里,顿时看着火苗也腾了起来。有人搬来了梯子,但是小林办公室里的火势已经明显大了起来,没人敢上去。
“小马还在上面,小马还在上面。”小林惊慌失措的哭着,老板娘也懵了,吓的大哭起来:“我怎么给忘了呢,热得快停电的时候没有拔啊。”直到这个时候,老板娘才记起来失火的原因。
“都跟我上来,把小马给我弄出来。”吴清华听说小马还在二楼,一咬牙,对着几个人大吼一声,提着灭火器从楼梯上冲了上去,欣言紧跟在后面,边往上面跑边把手里的灭火器保险栓给拔掉了。
小马的眼睛睁不开,他一摸出门就反了方向,正在朝失火的那边摸了过去。吴清华见状,大喊一声,小马听见后面有声音,知道自己摸错了方向,马上反应过来加快了脚步往回摸,陶华冲上前去,马上把小马扶了过来。
老板娘也哭着跟了上来,站在楼梯口大哭着:“完了完了,账本欠条全部都在办公室里面,这下全完了。”吴清华听说账本在办公室里面,门又是关着的,对着欣言几个一起喊:“过来,一起把门踢开。”
几个人冲到门边上,站成一排,几脚就把门踢开了,大股的浓烟涌了出来,呛得几个人睁不开眼,几个人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闭着眼憋着气胡乱的提着灭火器往里面喷去。很快,几个灭火器喷完了,烟把灭火器的粉尘倒卷了出来,几个人被呛的边往后撤边剧烈咳嗽起来。
后面的潘江和小林提着灭火器跟了上来,朝着里面胡乱的喷着,但灭火器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更要命的是,因为老板娘的哭喊,吴清华他们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们把门给踢开了,门被打开之后,两边一通风,火势更大了,接着,带着暗火的面料碎屑被风刮进了最里面邹老板的卧室,这些见火就着的面料顿时也跟着烧了起来,可是吴清华他们不敢冲过去,一旦过去了,除了跳楼,不可能再跑的回来,就这样,站在楼上的人又眼睁睁的看着卧室也燃起了熊熊大火。老板娘见状,一屁股坐在楼梯口,嚎啕大哭起来。
“快点下去,命要紧,东西烧了就烧了。”正在紧要关头,邹老板赶了回来,他一把抱着老板娘,对着不知所措的吴清华几个人大吼起来,吴清华几个这才捂着嘴鼻往回跑,又跟着邹老板一起把老板娘从楼上拖了下去。就这样,整栋二楼除了前面两间办公室外,全部都被大火和浓烟包围了。而楼下的一大群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很快,远处就传来了消防车的声音。保安打开大门,一辆消防车开了进来,消防人员一见火势凶猛,一边指挥现场的人帮忙连接消防栓,一边呼叫救援,云梯升起来之后,消防人员马上对没有过火的地方先进行破拆,他们捅开屋顶,让火势朝上面走,接着用消防斧头劈掉窗子,拿起水龙头朝里面喷去。
巨大的黑尘被风卷起,朝打开的成品车间里飘去,这些黑烟一点沾上席梦思的面料上,那意味着成品席梦思就要更换面料,那跟报废没什么区别,潘江正好站在成品装车专用的口边上,他发现了情况,马上对着楼下大吼到:“你们都上来帮忙,把这些床垫盖好,要不然这些床垫就废了。”说完,拿起身边盖床的大帆布拖了起来。吴清华见状,带着欣言几个一起又朝旁边的楼上冲去,帮忙盖起床垫来。
又一辆消防车开了进来,升起了另一台云梯。巨大的水柱朝着火的地方喷去,火势渐渐的小了下去,烟也明显消散了许多,消防员这才从云梯上下来,开始进入到房间内部,一边破拆一边朝有烟的地方喷水,经过消防员两个多小时的奋战,火势这才被完全扑灭,消防员在现场仔细确认之后,这才开车离开了。
与此同时,欣言他们也把所有的成品床垫都盖好了,所有人的头上都是厚厚的灰。邹老板站在老板娘身边,一边搂着老板娘,一边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一眼不发的看着过火之后的地方。两个多小时前还是干净整齐的房子,现在都成了断壁残垣,有的地方还在冒着淡淡的烟雾。没有过火的两间办公室,也被烟熏的黢黑,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海绵烧焦的臭味。
一群人仰着脏兮兮的脸,站在楼下看着过火的地方,一言不发。他们打死都不相信,刚才还是好好的工厂,自己工作了几年的地方,转眼间,已经完全变换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