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八
“谢谢邓总,我是真的想辞工,你看看能不能批我?今天都行。”欣言不想再听邓总的挽留,他开始不太相信邓总说的话。
“那这样行不行?你看我现在人手确实不够,要不等我这批皮子出了货我就批你。也不会要很久,顺利的话一个星期左右,不顺利的话也就十天,不管顺不顺利,十天之内一定放你走。说实话,要是按照规矩来,辞工你要提前告诉我,要是都说走就走,那工厂里还要不要做事了?你说是不是?”邓总看起来有点不悦,不过还是耐心的劝着欣言。
按照欣言的性格,他说要走就要走的。但是今天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内心还是有点愧疚,正如邓总说的,总不能说走就走,欣言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其实他很想把自己的腿拉出来给邓总看看,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邓总,我也不解释那么多了,就按你说的,这样行吗?”欣言点点头,对邓总说。
“那行。就这么说吧,我还有事,你先去上班吧。”邓总对欣言说,欣言看了邓总一眼,站了起来,往外面走去。
此后的两天,天气的确非常好,欣言几个只需要把皮子拉出来,按照技术人员的要求挂在外面的晒杆上,偶尔过去翻动一下就行,其他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阴凉处对已经晒好的皮补伤就行,很轻松,都是手头上的活,就是用一种类似于胶泥的东西对皮子上的小口子进行填补,为后面的片皮做好准备。
很晴朗的天气,突然下起了雨,而且一下就是两天,邓总心急如焚,那些还没有晾晒完的皮子需要尽快晾晒完。否则会有损皮子的质量。可是等天气晴朗之后,已经快到了欣言跟邓总约定的日期,可是所有的皮子还没有晾晒完成,只有部分皮子送到怕片皮车间,如果照这样下去,欣言还要等好几天才能离开。
但欣言的腿开始急剧恶化。小腿骨上那些溃烂的地方已经轻微化脓,伤口边上再次出现了红肿,如果稍微动一下,口子只要张开一些,就能隐约看见小腿骨,如果站在欣言的面前,不需要低头都能闻出异味来。欣言觉得有些害怕,他再也不敢用碎皮子包扎伤口了。邓总送给他们几个的药,已经没有什么作用,老梁看起来也跟欣言差不多,其他两个人就好一点,溃烂的地方已经结痂,也没有像欣言和老梁一样出现红肿的情况。
下午的时候,欣言在片皮车间里帮助片皮,他现在不得不借助凳子才能感觉轻松一些,他有些头晕,脸上有些发烫,自己伸手摸了摸,好像是发烧。邓总来车间转了转,看了看片出来的皮子质量后就出去了,欣言马上忍着痛追了出去。
“邓总,你之前答应过我让我辞工走,我明天就要走。”这次,欣言非常直接的对邓总说。
“喻欣言,不是跟你说好了的吗?这批皮子做好了我就让你辞工,你再着急也不在意这几天吧?片皮的速度你也看到了,几天功夫就能搞定的事情。”邓总看着欣言,语气很是不高兴,也显得很不耐烦。
“不行。邓总,我明天就要走。”欣言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现在是关键时候,必须等这批皮子片完之后出了货再走。哪有说在走就走的道理。”邓总见欣言情绪激动,也跟着强硬起来,脸色非常难看。
“邓总,我给你看看我的腿。”欣言实在不想让邓总看见自己腿上的伤,但他还是当着邓总的面把裤脚了起来,脚猛的一下伸到了邓总面前,欣言自己也疼的龇牙咧嘴起来,他赶紧扶着墙,看着邓总冷冷的说:“邓总,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辞工了吧?我不想找你麻烦。我两条腿都是这样,你还要留我吗?”
邓总看着欣言的腿上的伤口,惊的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欣言腿上的伤口已经溃烂成这样子了,那横七竖八的口子,伴随着异味,让人觉得作呕,老半天,邓总才镇定下来:“不好意思,喻欣言,我不知道你腿伤的这么厉害,那行吧,现在会计不在,你明天早上结工资行不行?你说你脚伤成这样子了,怎么不早说?”邓总的声音一下子和蔼起来,整个脸上写满了关切,但他矢口没有提一句送欣言到医院里去看看的话。
“邓总,我要辞工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老梁腿上也是一样,我不想找你麻烦,就想快点走。”欣言低声说,仿佛做错了事的人是自己一样。
“行行行,喻欣言,你今天别上班了,休息一下吧。明天早上到会计那儿去结算工资,我会跟他说。哎呀,你说怎么搞成这样子呢。”邓总露出一副很着急的样子,往办公室里去了。欣言松了一口气,想到明天就可以离开,人也放松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邓总没有来,欣言找到会计,会计已经把欣言的工资算好了,工资不是按邓总承诺的那样没有试用期,而是完全按照之前招工的时候约定的,欣言竟然非常平静,只简单了问了一句为什么?会计头也不抬的告诉欣言:邓总说辞工的不在此列,但考虑的欣言的实际情况,邓总给欣言多补偿了100块钱。扣除水电费用,从入职到离职,欣言前后一共工作了39天,拿到手的工资一共是450块钱。欣言看着手里的几张票子,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办公室,拿起放在门口的包,咬着牙一瘸一拐的往外面的公交站台走去。
对于17岁的欣言来说,他并不知道还有一部法律叫《劳动法》,不知道什么叫劳务合同,不知道他的这种情况是工伤,完全可以由工厂承担全部责任,但当时别说是欣言,对于许多九十年代中末期在外打工的人来说,都不知道遇上这样的事情应该怎样保护自己。他只是自认倒霉的离开了,拿着那点少得可怜的薪水一声不吭的走了,虽然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但他心里还在暗暗庆幸,庆幸自己幸好知道邓总说调他到办公室是假的,要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要搞成什么样子。
人生第一份工作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但这件事对欣言的影响和意义却非常大,39天的时间里,他已经见识到外面的世界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残酷,人与人之间是多么的虚假和无情,也真正开始领会到原来赚钱竟然是如此的不容易。欣言面无表情的站在公交站台上,拖着两条疼痛难忍的腿,等着一个小时一趟往市区的公交。
“欣言,今天休假吗?”欣言瘸着腿走进景山叔工作的修理厂时,景山叔正在和他的师兄弟们抽烟聊天,看起来没什么事做,滕军见欣言走了过来,高兴的打了个招呼。
“欣言,你脚怎么了?不是又跟人打架了吧?”欣言还没来得及回答滕军,小影婶已经发现了欣言走路一瘸一拐的厉害,脸色也非常难看。
小影婶一张嘴就以为欣言跟人打架了,欣言心里有点不快。但他没有说出来,说起来这个小影婶,其实也是欣言的表姐,景山叔的妈妈是欣言奶奶的妹妹,小影婶的奶奶跟欣言的奶奶是结拜姊妹,两家走的非常近,小影婶的家就在欣言家隔壁,景山叔的家在小影婶家的后面,他们两个的婚事还是景山叔的父亲,也就是欣言爸爸的姨夫委托欣言爸爸保的媒,小影婶虽然读过不少书,欣言小学的时候还教过欣言的书。但她眼皮子浅,思想也传统,她不喜欢欣言的原因没有别的,就是听说欣言在外面瞎玩,她的意识里,一个瞎玩的人一辈子都没出息,她之所以现在还待见欣言,无非是看在自己长辈的面子而已。
“别动不动总是跟人打架,在家是,在外面怎么还是喜欢跟人打架。”小影婶见欣言不吱声,继续数落着欣言。
“你少说两句,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瞎嚷嚷,先把欣言扶到宿舍里再说吧。”景山叔走了过来,看见欣言的脸色不对,他瞪了小影婶一眼,数落了小影婶两句,和滕军一起把欣言扶到了楼上。
“欣言,怎么回事啊?”率先张嘴问欣言的是小于。
欣言把工厂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下,声音很小,很虚弱,也很平静,听起来很是云淡风轻。他说完后,轻轻的把两条裤子的裤脚慢慢拉了起来。
在场所有的人看见欣言的小腿都大吃一惊,靠在门边上的小影婶吓得脸色都变了,谁都没想到欣言的腿上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我让你不要去那边上班不要去那边上班,你就是不听,非要去,你看看,才一个月的时间,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也不打个电话回家,你爸打好几次电话问你怎么样,我都跟他说你还好,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呀。”景山叔看着欣言的腿上,急的直跺脚,一边大声的数落着欣言。
“那家厂在哪里?******,老子现在就带人过去找他。”小于是暴脾气,站起来就要走,其实欣言跟他根本不熟,但他没想到小于这么仗义。
“找什么找?打架哪能解决问题。快,先把欣言送到医院里去。”景山叔一把拉住小于,对着他吼道。
“滕军,你到外面找俩的士,跟我一起送欣言去医院再说,我换件衣服。小李,你帮我跟老板请个假。”景山叔急的直跳脚,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摔在地上:“不是我说你,欣言,这么大人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你说你在那边一个多月了,没一个电话,休假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我们要是早知道,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景山叔刚换好衣服,就听见外面有车在按喇叭,景山叔把欣言背了起来,小于帮忙扶着,急急忙忙往楼下走,滕军打开车门,把欣言扶了进去,小于也执意要去,几个人挤在车里直奔医院而去。
欣言坐在外科的手术台上,医生一边仔细的检查,一边询问欣言的伤是怎么来的,欣言又简单的重复了一遍,医生点点头,开了张单子递给景山叔:“问题倒不是很大,口子不深,不用缝针,就是发炎的厉害,你看伤口都已经腐烂了,需要清创处理,打针消炎,这种伤可不像其他的硬伤,可能好起来没那么快,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消炎休息,你先去交钱吧。”医生说完,把开好的单子递给景山叔,自己麻利的带上手套准备起来。
清创用的酒精倒在欣言的伤口处,把欣言痛的差点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小于赶紧上前一把扶着欣言,医生的镊子剪刀轮番上阵,欣言看着那些腐肉被医生一点点的清洗出来,再用剪刀剪掉,这次是真的能看见里面的骨头,欣言紧紧的咬着牙,一声不吭。光是清创消炎,医生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医生把欣言的两条腿腿包扎好之后,这才开了些消炎的药来给欣言输液。
欣言躺在病床上,看着瓶子里的液体一点点输进自己的体内,感觉自己精神好了不少。清创之后的地方已经没有那么疼,两条腿有些麻木。
“景山叔,钱我回头给你。”欣言低低的对景山叔说。
“行了行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钱,人没事就好。”景山叔不耐烦的对欣言说:“真不晓得你怎么这么孤僻的性格。”
“师兄,要不要去找那边?人都伤成这样了。你要是说找的话,我马上叫人过来。”小于恨恨的说。
“找什么找?就知道搞事。在外面闹什么事?欣言没事就行,其他就当是自己倒霉,打牌输了算了,一搞事还有完没完?”景山叔胆子小,他觉得只要欣言没事,哪怕这点钱他自己掏了都没问题。
小于有点尴尬的站在旁边去了。和滕军并排站着面面相觑,他们很少见景山叔发脾气。景山叔烦躁的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不时的跑到外面去抽支烟,他是一个做事很负责任的人,看见欣言躺在床上,心里很是内疚。
“景山叔,我家里要是来电话,不要跟他们说我怎么样。我不想他们知道。也帮我叮嘱滕军一下。这段时间住在你那儿,吃住什么的我到时候给你算钱。”欣言趁着打完针滕军和小于去找车的时候,轻声的对景山叔说,哪怕是自己的表叔,欣言也不想让自己觉得欠谁什么。
“你少给我扯淡。你家里来电话我知道怎么说。其他的事不用你跟我说,钱钱钱,动不动就跟我说钱,这是我跟你爸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景山叔听见欣言这么说,很是恼火,对欣言吼了起来。
“如果你觉得这是你跟你表哥之间的事情,我现在就走,不用你负责。你搞清楚,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情,跟其他人没关系,该给你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个人情我不需要任何人还。”欣言顿时暴怒起来,凶狠的眼神再一次露了出来:“别总是把我当成孩子,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一肩承担。”
景山叔没想到欣言竟然会对自己发火,老半天才对欣言吼道:“你他妈跟你爹一个德行。你脾气得改,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