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
虽然骂归骂,但景山叔对欣言还真是没话说。开始的一个星期,景山叔每天早上先把欣言送到医院开好药打好针才回来上班,等欣言打完针再把欣言接回来,吃饭的时候,把盛好饭端到欣言手上,欣言家里来电话,他帮欣言瞒的严严实实,小影婶为此对景山叔颇有微词,但景山叔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意欣言不高兴。
欣言见自己脚上的口子已经结了痂,能自己下地走路了,执意不让景山叔再送他去医院,而是自己在附近找了一家诊所,每天自己慢慢的走过去打针,再慢慢自己走回来,欣言身上一千多块钱,在他养伤的二十多天里,也基本上花的差不多,欣言在景山叔的照料下,身体一天天恢复,只不过从此之后,小腿上都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疤痕。
欣言见自己好的差不多了,又执意要重新出去找工作,景山叔本来还想让欣言休息一段时间,见欣言倔强的坚持,也就答应了,但这次他怎么着也不允许欣言去很远的地方找工作,而是要求他在自己工作的附近做事,欣言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很快,欣言找到了工作,离景山叔工作的地方不远,不到两公里。是一家家私厂,主要生产席梦思床垫,老板姓邹,很年轻,公司里人不多,但是看的起来很整洁,工资是计件制的,但需要培训,培训期间工资很低,400块钱一个月,包住不包吃,而且就算计件之后,工资也不会每月发放,而是只发300块钱生活费,剩下的年底结清。
虽然是第二天正式上班,但欣言当天晚上就搬进了宿舍。他实在不愿意再看小影婶的脸色。景山叔知道欣言身上钱不多了,借了些钱给欣言,欣言有些不太想拿,不过还是接了过去,的确,现在的欣言,身上的钱已经花的所剩无几。
欣言的工作不难,就是把卷出来的弹簧在扎结机上扎成标准的结。公司里没有什么所谓的管理人员,一切都是老板跟老板娘负责,人也很少,只有十几个人。除了技术人员,其他都是外地人。邹总把欣言交付给一位老员工,又叮嘱了欣言几句,径自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欣言见到了公司里的所有一线员工。教欣言做事的人只比欣言大两岁,叫陶华,穿床的师傅一个叫吴清华,一个叫吴中华,是亲兄弟,还有一个叫李小林,她姐姐叫李珊珊,负责做床架的年纪最大,四十出头,叫江安国,还有一个女孩子,负责包装,叫覃艳,是吴清华两兄弟的表妹。食堂里的师傅是老板的堂哥,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喝酒,就是那种中午慢慢喝,一直可以喝到下午做饭为止的那种。
这群人里面,欣言年纪是最小的,除了陶华和覃艳,其他人最小的也比欣言大五岁以上,所以第一天,他们就给欣言取了个小名叫小鬼,而这个外号,在此后的两年多的时间里,一直伴随着欣言。
欣言的宿舍就在马路边上,几个男的住在一起。李小林是老员工,加上又找了个女朋友,老板特意单独给了他一间宿舍。覃艳跟李珊珊一个宿舍,其他的男孩子都是住一个宿舍,宿舍都是挨在一起的,就这样,一群人很快就熟稔起来。
一个月的培训期,欣言半个月就拿下了,扎结机每分钟可以扎147次,正常情况下,在扎结机“哒哒哒”的声音里,一个人一分钟能够达到120个结就已经算是很快的,但欣言绝对算得上是个怪物级的,他一分钟可以完成147次,是老板当面测试的,准确无误。也就是说,机器每分钟响多少次,欣言就能完成多少次,按照老板的说法,他开这家厂几年的时间,欣言是唯一一个做到这点的,而且扎出来的头都是标准的两圈半,弹簧钢丝头朝下。到后来,欣言干脆把脚踏板的弹簧拆除了,一开机就是直接开打,所以就算欣言有时候上班迟到了,也不用担心,他的工作总要比别人快,尤其是整理弹簧的时候,真是可以用眼花缭乱来形容,非常的快。有时候老板会站在欣言旁边,一边笑着骂欣言是鬼手,一边让别人看看欣言的速度。
其实欣言做事快并没有用,因为工厂的订单并不是很多,因此,每天的弹簧都是平均分配掉的,每个人就那么一点货,欣言基本上大半天就干完了,忙完之后会帮陶华他们一起弄,这让这群人非常喜欢欣言。欣言之所以跟他们相处的非常好,也是源于他们对欣言的照顾,有什么好吃的,一定会有欣言的,无论谁在外面打牙祭欣言也必须在,小林自己休假做饭的时候,别人不叫,一定会叫上欣言,都把欣言当成亲弟弟一样,这让欣言感觉很舒服,虽然欣言还是像之前一样,言语很少,但他同样跟大家分享着一切自己可以分享的东西。
离欣言公司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除此之类,离集市甚远。这个村庄基本上兼具了集市的功能,有卖菜的,开店的,有小饭店,有录像厅,还有游戏室和台球室。欣言偶尔会去看场录像,毕竟加班的日子非常少,天天晚上看书也很无聊,就算有那么忙的几天,欣言几个人也很努力的保证完成,因为邹老板的确对欣言这群人非常好,所以欣言他们也是在卖力的干活,虽然他们每个月拿的工资并不高,也就是几百块钱左右,但至少比起之前的皮革厂,环境要好太多。
转眼间,欣言离开家已经快三个月了,欣言依然没有打一个电话回去。也没有接家里的电话。其实对欣言来说,无论是家里的人,还是自己的那帮朋友兄弟,又或者是明明和吴雨珊,如果说欣言不想念,那是假的,欣言原本就是性情中人,只不过他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而已,尤其是明明,当他开始觉得自己平静的时候,这种思念就会越深,有那么几次,欣言拿起公司的电话,想了许久又独自默默的放下,而且,他越来越想念自己的家,甚至说不清为什么,欣言把一切都放在心里,现在的他,至少脸上偶尔能看到笑意。头发也慢慢的长了起来,又开始像以前,一点点遮住了眼睛。但他努力不让自己像之前一样,用一种看起来阴冷的眼神看着别人,至少他的眼神看起来比之前温暖一点。
欣言还是很少去景山叔哪里,他希望自己的生活远离自己家门口的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生存状态。偶尔赶上星期天,景山叔会让滕军骑个自行车过来,把欣言接过去,欣言虽然极不情愿,但他每次也还是会过去,听景山叔微醉时对自己的教导,欣言每次都是默默的听着,然后等差不多的时候,又一个人慢慢走回去。
欣言过着一种很简单的日子,抽着很劣质的香烟,似乎在有意跟自己的过去划清界限,虽然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并不满意,但至少日子是平静的,他不需要担惊受怕,不需要在意别人说他什么。简单,充实,他会在休息的时候躲在不远处的小河边上看书,累了就看绍兴的水鬼打鱼,会拿着那张照片想念明明,去思考从前走过的时间里,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他还是会迷茫,不确定自己到底需要过怎样的生活,他所能确定的就是过去的日子,已经跟自己彻底没有关系。
只是心里,他对自己的父亲依然充满恨意,没减退半点。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公司里放了假,欣言拿到了他这一年所有的收成,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扣除之前发的生活费,欣言拿到了差不多一千块钱。所有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欣言一个人留在公司里,旁边是愈发冷清的马路。他不想回家,也害怕回家,可是又有点想念奶奶和妈妈,他不想看到自己父亲那种永远阴沉的脸,不想听到别人问他在外面怎么样,不想听父亲的数落,不想看见奶奶和妈妈的泪水,欣言所描述的,都是他不想看到的。
邹老板听说欣言不回家,给了欣言200块钱,让欣言三十晚上给自己弄点好吃的,邹老板指着挂在屋檐下的青鱼干告诉欣言,可以随便吃。他让欣言放假的时间住在公司的保安室里,就当是帮忙看厂,并给欣言一定的补贴,欣言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保安室里好歹有个电视机,一个人的三十晚上,至少不会觉得那么孤单。
腊月二十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把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色里。欣言躺在保安室的床上看着窗外,那种说不出来的孤单感,突然让欣言好想好想回家,出来快半年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回家。昨晚胸口的疼痛,把欣言折腾的死去活来,来到这家公司之后,欣言的胸口在冬天来临的时候疼痛了许多次,每次都是夜深,最严重的时候,欣言疼的抱着双层的木床柱子撞头,而痛过之后,又什么事都没有,这个时候的欣言,会在浑身的汗水里,呆呆的在黑暗里看着天花板发呆,整夜再没睡意。
欣言慵懒的看着窗外,黑白电视的呲呲声,让欣言很是烦躁,他爬了起来,从屋檐下勾了一条鱼干隔着水蒸了起来,自己洗漱去了。食堂里没有米,欣言也懒得出去买,保安室里都是过年老板发的水果方便面之类的东西,加上几个回家过年的人留下来的东西,这些堆满保安室各种吃的东西,对于欣言来说过个年应该是够吃的了。
欣言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子套在手上,抱着整条鱼坐在保安室使劲的啃了起来,满嘴都是腊鱼的香味,就像家里的味道,他一边啃着,一边想念家里过年时候奶奶腌的腊鱼。那些都是自家鱼塘里养出来的鱼,清甜又不是嚼劲,除了奶奶腌的一如既往的咸。顿时心情又变得非常糟糕,他放下啃了一半的鱼,用被子蒙着头睡了起来,等醒来,又无奈的拿起桌子上已经硬邦邦的鱼干接着啃了起来,那味道,已经没有刚才的香。
欣言啃完鱼,把一整条鱼骨挂在了窗子边上,这看起来很无聊。他望着窗外还在飘洒的小雪花,觉得百无聊赖又索然无味。便干脆走了出来,拿起旁边的铁锹和用小竹枝扎成的扫帚,在公司的场地上扫起雪来。
欣言原本是为了打发时间,也是为了消除今天比较强烈想家的念头的,所以非常认真,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来,场地本来也不算是很大,那些铺满了道场的雪,被欣言在上面踩出一条整齐的脚印来,又全部都推在一起堆了起来,就像是家里的草垛子。一堆,一堆。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一道强烈的灯光,照在欣言的身上,欣言回头一看,原来是邹老板的车子停在铁门外,欣言赶紧拿了钥匙,把门打开,邹老板把车开了进来,停在了没有雪的地方,他打开车门,带着老板娘和女儿走下了车。
“哎,小鬼,没看出来你这么自觉哈,把地上打扫的这么干净,我刚才还在担心呢,拜神的时候还得要先清个场地出来。没想到你都搞好了,嗯,真好,真好。”邹老板牵着他女儿的手,看着干净的公司场地,频频点头,很是高兴。
“没什么的。闲着也是闲着,就扫了一下。睡在房间里还觉得冷呢。”欣言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
“不错不错。难得啊,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能这么勤快。”邹老板摸着自己的八字胡笑眯眯的说:“来,小鬼,先别说那么多,帮我一起搬一下桌子,你再把灯给我给我开着,等我拜了神再跟你说话。”邹老板伸手招呼着欣言。
欣言赶紧跟邹老板一起到食堂里搬了张桌子,帮邹老板把准备好的贡品摆在桌子上,自己识趣的站到保安室门口看着。邹老板又自己亲自把欣言帮他摆好的贡品重新移了个位子,把蜡烛点好了,再拿起一大堆金元宝纸钱之类的东西蹲在地上烧了起来,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他拿起两个很大的鞭炮,在地上点燃了,鞭炮在雪地里照样噼里啪啦的炸开着,不时有一两个像逃命般的窜到空中炸响,发出一道红色的亮光。再化作红色的纸屑和着白色的雪花飘飘洒洒,映着米黄色的灯光,很有一番滋味。
“小鬼,你也过来拜一拜,保佑你平安发大财的。”邹老板拜完神,回头对欣言招招手,对欣言喊道。欣言笑笑,连忙跑了过去,学着邹老板的样子,站在一大堆的贡品朝着空气拜了起来。欣言觉得有点搞笑,因为他从不信神鬼直说,可是见邹老板肃穆的表情,赶紧让自己显得恭恭敬敬。邹老板见欣言拜完了,这才让老板娘收拾东西,带着欣言径直走到保安室里,他看见欣言睡过的床头边上放着好几本书,伸手接了过来,翻了翻又放在桌子。
“你的?还喜欢看书啊?还真没看出来,我之前看见你手上有纹身,有点意思呵,我还以为又是一个不好好读书的小子呢。我们公司里的这帮家伙,从来都没有一个喜欢看书的。小鬼,你读了多少书?”邹老板站在床边上,拿出烟来,递给欣言一支,边点火边问欣言。
“没有,我初中毕业之后,在西安交通大学下面的一所学校里读书。后来家里穷,读不起,就没读了,不过还是比较喜欢看书。”欣言随嘴编了个谎言。
“这倒是可惜了。不过喜欢看书总是好事。我这辈子,活了差不多四十年,唯一遗憾的就是年轻的时候没好好读书。我年轻的时候,就知道打架喝酒什么的,那时候以为一大帮人在一起,是一件很威风的事,其实现在想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一直要求我女儿好好读书,只要她愿意,我花多少代价都可以。”邹老板感慨的说:“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这人直肠子,快人快语,李小林他们都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的人,说白了就是个小瘪三,现在绍兴做家私的几家知名企业的老板,都是我当年的兄弟,就我公司规模最小,我总是在想,他们到底比我厉害在哪里?后来想明白了,他们书读的比我多些,城府比我深些,所以他们比我厉害,眼光看的比我远,他们想的是做品牌,赚大钱,而我想的就是简单的赚钱,所以呀,不多读点书还是不行,以前不觉得,现在跟他们那些人在一起,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现在的联系也就越来越少了。我告诉你,大流氓混到最后都是绅士。”
欣言静静的听的入神,他看着邹老板,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只好低头抽着闷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