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
报酸的工作在四个人的胆颤心惊中总算是做完了,但这次欣言真的想走了。腿上的伤越来越重,邓总给的药也差不多用完了,欣言的脚已经不再是破皮,而是溃烂,那些溃烂的口子横陈在欣言的小腿上,就像一张张张开的小嘴看着他笑。红肿的地方开始散去,但都变成了暗黑色。上班的时候为了方便,还是像以前一样,用碎皮子包着,但是到晚上冲凉的时候,想把碎皮子解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那需要慢慢的把碎皮子拉开,因为包着的地方已经跟伤口粘连在一起,如果你用力去扯,会很疼,而且揭下来之后,伤口处会散发出一股酸腐味,如果仔细去闻就能闻到。
这天是星期六晚上,老梁带着他的两个老乡去老乡那儿吃饭,欣言不喜欢出门,独自窝在宿舍里。宿舍里没有热水,欣言光着身子去冲凉,冰冷的自来水浇在身上,欣言打了个冷战,毕竟已经是九月底了,欣言又不习惯冲冷水。他想起了去年稍晚一些的时候,自己在西安读书的时候身上长疥疮的样子,欣言发现自己有一点点自虐,他喜欢这种凉水刺激到伤口的感觉,很痛又很真实,告诉自己还活着。
直到自己在冷水中有点受不了了,欣言这才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他坐在床上,看着腿上开始渗出血水的地方发呆。九月底了,到绍兴已经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欣言除了出门买了一个闹钟,从来没走出去过这家工厂大门五十米以外的地方,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给谁。他就像是把自己放逐了一样,躲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身上的钱除了买烟买生活用品似乎没什么其他的作用。但他的意识里,开始对钱有一点点概念,知道原来赚钱竟然是如此的不容易。他甚至有那么几次想家,想念妈妈和奶奶。欣言好像是变得比之前更沉默了,他不喜欢说话,除非是一定要说话不可,大部分时候他都是默默的干活,身上的痛也是只字未提过。他就这样挨着,又一次陷入到迷茫里,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明天自己会怎么样。
脑海里的思维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他想念显梦,想念心武,想念余晓,想念吴雨珊,想念他在君山县城的那帮朋友兄弟,不是因为怀念从前的什么风光日子,他从来就不曾风光过。他一点都不喜欢那种在酒精里麻醉,搂着刀睡觉的日子,那不是真实的自己,他怀念的是从前的那一点点天真和不涉及利益的纯真感情,尤其是在自己感觉受挫的时候,能给自己带来力量和温暖。当然,他也更加想念明明,对明明的思念也越来越深,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那种不愿意过的日子,心正在一点点的沉淀下来。很多时候,他会一个人站在窗子边上,手里拿着唯一一张和明明合影的照片,默默的看着,他不敢再用手去触摸照片上的明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明明的脸弄花了,再也看不清她的脸了。
但这一切欣言都埋藏在心底,他看起来总是那么平静,眼神总是那么忧郁,人也比之前更加消瘦了,没有人知道这个看起来还像少年的孩子,心里到底隐藏着多少故事,有时,别人好奇的问起,欣言总是以淡笑代替,让人不知所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梁几个人的打闹声从楼梯口传来。欣言赶紧把手里的照片什么的塞进包里,老梁一打开门,递给欣言一个饭盒子:“欣言,给你带的,吃点吧,哥给你买的。”一嘴的酒气喷到了欣言的脸上。
“怎么办才好哟?我现在小腿上都是血淋淋的,以前是痒,现在是痛,星期一我一定跟邓总说,我做不下去了,你们要做你们做吧,我要走了,再不走我还不得把命搭进去呀。”欣言还没开口说声谢谢,老梁的嘴就像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发出一大通牢骚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床上小心翼翼的脱裤子查看腿上的伤口。
“是啊,是啊,做不下去了。要么我们辞工走人,要么给我加工资。”老梁的两个老乡跟着附和着老梁刚说过的话,他们也跟老梁一样,小心翼翼的查看脚上的伤。
“欣言,你看你的脚都伤成那样了,比我的还严重,你还准备做下去吗?”大概是因为欣言没有表态的缘故,老梁一扭头看着欣言问。
“嗯,再看吧。”欣言不置可否,手里端着老梁给他买的大排发呆。
“你的腿都已经这样了还再看?真搞不懂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老梁看了欣言一眼:“赶紧吃了吧,凉了会腥的。”
“嗯。谢谢梁哥。”欣言说了句谢谢,拿出一块大排来,可是拿在手里,又觉得自己没了胃口,看着手里的大排怔怔的发呆。
“欣言,也别客气了。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兄弟,应该站在一起才对。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星期一一上班我们三个人就会去找邓总,我们不干了,我希望你星期一也跟我们一起去找邓总,人多力量大嘛,行不行?”老梁见欣言没给一个明确的说法,就直接跟欣言亮明了自己的意思。
“嗯。我可能真会辞工。我的腿真有点受不了了。到时候跟你们一起去就是了。”欣言对老梁笑笑,他似乎就在这一秒钟做出了决定,他要辞工,其实欣言心里知道老梁就是这个意思。无非是多一个人多一份胆量,也显得他们几个人齐心,老梁都已经挑明了,欣言肯定要跟他们站在一起,毕竟他们几个人是在一起上班的。
“加工资你也要走?”老梁对欣言给他的答案表示满意,接着问欣言。
“不是加不加工资的问题。身体确实有点吃不消了。”欣言摇摇头,拿着手里的大排轻轻咬了一口。
“那行,我就当你是答应了。星期一一起去找邓总,看看他到时候怎么说我们再决定吧。加工资就留下来,不加工资就走,反正到哪里都是打工。”老梁很满意,也很高兴欣言能跟他们站在一起。他一直觉得欣言跟他们三个人不亲近,其实是他们不了解欣言,欣言只是性格淡然罢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仅此而已。
老梁提着衣服吹着口哨往卫生间走去,欣言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大排,那颜色跟自己腿上的伤口差不多,他顿时觉得恶心,想吐。
“邓总,我们要辞工。”星期一的早上,邓总正在办公室里一边和人说笑一边泡茶,老梁带着欣言几个人走到邓总面前开门见山的说。
“啊?”邓总被这毫无征兆的消息吓了一跳,不过马上镇定了下来:“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辞工?”
“没什么,就是不想做了。”老梁眼神闪烁的对邓总说。
“哎呀,你们怎么能说不做就不做了呢?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你们突然要辞工,那工厂怎么办?总要给我个时间招人接手吧?”邓总有些焦躁,他的眼里,这四个工人的工作态度他还是相当满意的,但他没想到这几个人会突然提出辞工,而且是在皮子快做成成品要出货的时候。
“欣言,你先说说为什么要辞工。”邓总看着年纪最小的欣言问,在邓总看来,欣言是那种看起来非常老实本分的孩子,基本上没什么多余的话,只知道干活,他心想问欣言,欣言应该是会说实话的。
“没什么,就是不想做了。”但欣言只是重复了跟老梁一样的话。
“有什么要求你们可以提出来的呀。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协商解决,总不能一张嘴就说辞工的呀。这有点不负责任了吧?”邓总见欣言也是这样的话,无可奈何,他看起来有点生气:“要是吃住什么的不满意,可以提出来嘛,我们也是在厂里吃饭的呀。”
“不是因为吃的问题,是我们身体吃不消,这么多皮子,就我们四个人在做,而且还危险,你看看我们的腿,都这样了,还怎么做事?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我们虽然出门是为了赚钱,但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吧。”老梁说着说着有点激动起来,他看了站在旁边的几个人一眼,自己带头把裤管拉了起来,伸给邓总看。办公室的其他几个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查看老梁几个人腿上的伤。
“你们腿上的伤我是知道的呀。我们最开始做基层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情况。这个是免不了的,我也跟你们买药了,要是药什么的用完了,我们再去给你们买,这个都是小问题来的,有什么其他的事可以说出来的嘛。”邓总嘴上这么说着,但是看着几个人腿上的伤口还是有点吃惊的,他没想到几个人腿上的伤已经溃烂成这样了,他见自己给几个人买了药之后再没人说这事,而且都在正常上班,还以为好了呢。
“是啊,是啊,我们以前做皮子的时候腿上也是这样的,这个行业都是这样,避免的不了的,抹点药就好了。”站在邓总身后的几个人也跟着邓总附和。
“你们刚开始做这个行业,没有什么经验,这个也是正常的嘛。做下一批皮子的时候你们就知道该怎么注意了,你说做这个行业难免会接触一些化学物品,肯定多多少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呀。”邓总继续解释着,试图把人留下来。
“这个行业怎么样我们不知道,反正我们不想做了。这点工资,我们怎么做嘛?也就只够养活自己。”老梁也不是那种善辩的人,见说不过邓总,就抱着这几句话不放。
“要不这样行不行?你们都别走了,大家也在一起共事这么久了,也应该看的出来我们不是那种小气苛刻的人,老梁,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现在的工资直接调成试用期后的工资,不算你们试用期,下一批皮子来的时候,在现有的工资上再加一点,这样你们应该满意吧?你们也知道现在绍兴的工资水平,我们又是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你们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到外面的硫酸厂打听一下,那家还是那么大的公司呢,他们生产硫酸的,比起我们危险多了。你看看有没有我付给你们的工资高?说实话,你们都是出门在外,也的确不容易,你们辞了工,又要重新找工作什么的,还要寄钱回家吧?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邓总马上听明白了老梁的意思,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做皮子的辛苦,再说了,这四个人做事也认真,而且现在对工序也熟悉,又是快到了出货的关键时刻,邓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涨点工资,期望用最大的诚意把人留下来。
“邓总,我也知道你对我们好,我们也是没办法,都是有家的人,总不能钱没赚到身体还搞伤了,家里的人也担心,说实话我们本来是真想辞工的,但是邓总你为人处世都这么讲道理,对我们像家里人一样,我们这个时候走还真是有点不太仗义了,”老梁看了看欣言,又看了看他两个老乡,见目的已经到达了,便顺着邓总的话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就先留下来把这批皮子做完再说,不过邓总,你还得给我们买点药,药都用完了,脚上的伤还是这样子,做事也不方便。”
“这是小事情,我说过嘛,有什么事大家好商量。药今天就给你们买回来,先去上班吧。一会儿有人带你们怎么晾晒皮子。”邓总见老梁几个答应留下来,很高兴拍拍老梁的肩膀说。
“那行,邓总我们上班去了,你说今天这事闹的,邓总你可别往心里去啊。”老梁不愧是外面跑的多的人,说话什么的比欣言圆滑的多。
“没事没事。只要是能商量的事情就好说。”邓总大度的说着,老梁又客气了一下,赶紧带着几个人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欣言走在几个人的最后面,他配合老梁让他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想着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办,又走了回来,站在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邓总,你有时间吗?我有点事找你。”
“喻欣言?怎么了,还有事?”邓总回头一看是欣言,有点诧异,和蔼的问。
“邓总,我要辞工。”欣言低声对邓总说。
“怎么还是这个话?刚才不是都说好了吗?还不满意呀?”邓总见欣言还是说这个话,有些不耐烦。
“不是,邓总,我是真要走了,我身体不是很好,有点吃不消,不是因为工资的事情,你加不加工资我都要走。”欣言直接把话挑明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话里的意思也是让邓总明白,他辞工不是因为工资。
“欣言,你就别走了,你们四个人里面,你做事是最认真的一个,话少,没什么心眼,又能吃苦,我一直蛮喜欢你这孩子的,再说了,你看看我这儿,现在快出货了,你总不能甩手就走吧。现在剩下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很辛苦的事情,就是给皮子补补伤,晒晒皮,称重打包,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你说你小小年纪的,出去了还得找工作。家里人也担心,留在这儿吧,等这批皮子做完了,我看看能不能把你调动办公室里,学点技术什么的行不行?”邓总很动情的挽留着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