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早上,一辆加长的卡车徐徐驶进了工厂的大门。车上,是从HN某地的屠宰场拉过来的一整车猪皮,邓总站在门口,熟练的指挥着大货车停在了阴凉处,六七个本地的中年人骑着自行车冲了进来,他们跟邓总打过了招呼,熟练的站在车边上,帮忙解着绑帆布的绳子。
欣言也站在车边上,身边还站着其他两个中年人。邓总回头对欣言几个说:“你们三个人到对面的库房里把板车拉过来,这些皮要尽快拉到库房里腌制好,最近温度有点高,快点去吧。”
欣言跟着另外两个人的身后,走到不远处的库房里,里面有几辆板车整齐的摆放着,欣言三个人一人拉了一辆,快步走到了车边上。
车上的帆布被拉开了,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熏的欣言差点没吐出来,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偌大的车厢里,满满一车都是用粗海盐腌制的猪毛皮,一张一张的叠放着,带着厚厚的猪毛,或白或黑或花。几个人带着手套爬上车厢,看着下面拉车的三个人。
“你们三个人把板车拉到下面,车装满了就拉到那边的库房里存放。别堆太高,他们会帮你们一起搞。”邓总对欣言几个比划着,手指了指剩下的几个人。
“知道了。”其中一个人答应了一声,把板车拉到已经打开侧门的车厢边上。车上的人看起来都非常老练,也比较会照顾下面扶着车的拉车人,他们站在车厢上把皮一张一张的往下面扔,先是尽量扔在板车的中间,等中间差不多满了,开始轮流往前后丢放,直到板车堆满为止,板车的车身很长,一车少说也能装个一千多斤,拉板车的人带着手套,把板车上的一条很宽的布条带子斜跨在肩膀上,两只手专注的扶着车把手。
“走吧,满了。”装车的人一声吆喝,拉车的人点点头,脚下和手肩膀一起发力,板车缓缓的动了起来,往一百多米外的库房挪去。
欣言小时候在家就拉过板车,这种车其实拉起来倒不是很难,有一定的力气加上一点技巧就能完全掌控好,关键是往库房的地方路不好走,他还在奇怪,为什么要把毛皮用人工拉过去,其实是因为库房是毛皮腌制的地方,需要比较阴凉的环境,而工厂最阴凉的地方就是在水边上,但是因为工厂还在建设中,路面没来得及拓展,更没有进行硬化,很窄,大货车进去了没办法掉头,就算是小货车进去都有问题,更何况还是这种大货车,所以暂时用人工来转运反而更稳妥一些。
欣言学着前面的人一样,扶着车把手,装车的人把车上的皮一张张往板车上扔,开始的时候还好,慢慢的欣言的手开始觉得沉重起来,手不由自主的跟着发力起来,好在装车的人真是比较有经验,他们把车装的非常平稳,没有前面或者后面装出不平衡的情况,这样欣言就没有那么吃力了。
“满了,小伙子,走吧。”车上的人一抹汗,很和蔼的对欣言叫了一声,欣言略一回头,看着满满一车毛皮对装车的人点点头笑了笑,脚下一发力,肩膀使用往前一带,斜扭了一下,板车缓缓的移动起来。
路还是比较平坦,只不过分支之后全部都是土路,好在土路面使用的时间挺久,已经变得非常硬,不时有几块石头突兀在路面上,会小小的颠簸一下,路面上有一段路面有个小小的坡度,是上坡,在这样一个有坡度的路面上,拉着一千几百斤的板车,确实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
这是欣言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工作,又是第一天上班,欣言的感觉除了新鲜之外还是新鲜,他甚至有点小兴奋。刚开始倒没有感觉到怎么累,邓总见欣言小小年纪做事这么认真,又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和抱怨,一时间对欣言很是赞赏,也让欣言比较受用,但这种新鲜感不会保持多久,毕竟这是体力活,多少的赞扬都代替不了你身体上的乏累,欣言才不过拉了三四车而已,就已经开始感觉到腿的疲软,几乎不吃早餐的欣言感觉肚子饿极了,他偷偷的跑到自来水管边上,对着自来水管咕噜咕噜的喝起水来,等他觉得肚子喝饱了,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扶着板车站在车厢边上。
毛皮往板车上扔下去的重量,让欣言的手掌上很快就磨起了血泡,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其他两个人要戴手套了,欣言赶紧从地上一堆脏兮兮的破手套里捡起两只看起来好一点的手套戴在手上,手上起血泡的地方,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中午的饭是在食堂里吃的,欣言是工人,饭菜相对简单,一份发黄的青菜,一份香芋烧肉,当然,所谓的烧肉大概也只能找到少量的肥肉而已。邓总坐在离欣言不远的桌子上,他回头看了一眼三个坐在一起拉车的人,拿过一个大碗来,笑着对桌子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把自己桌子上一些大排烧鸭之类的东西扒拉了一半,递给了欣言这一桌。
欣言对邓总笑笑,没说话,邓总点点头,算是回应了欣言,一种温情在心里默默涌动,桌子上的另外两个中年人大概是见欣言年纪比较小的缘故,把碗里的两块大排都夹给了欣言,欣言咬着嘴唇小声说了句谢谢,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
中午的休息时间不长,基本上吃完饭抽支烟就要开工。虽然已经是初秋时分,中午的太阳依旧毒辣。欣言拉着板车在路上艰难的行走,脸上的汗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地上,欣言感觉自己的眼前发黑,每一步似乎都会让自己虚脱一般,他的腿有些打颤,手臂的肌肉会不听使唤的剧烈跳动,欣言咬牙坚持着,他不时走到自来水管处洗个脸,好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本来个性要强,站在一群人中间,哪怕自己看起来像个孩子,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照顾自己或是看轻自己,这不是他的性格。
满满的一大车毛皮在一群人的努力下全部都运到了库房里,欣言整个人就像是散了架一样,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痛的地方。衣服上都是脏兮兮的,人生第一次的工作经历竟然是如此辛苦,欣言根本就吃不下饭,他草草的冲了个澡,倒在床上像猪一样沉沉睡去了。
饿醒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多钟。浑身的酸痛让欣言翻个身都觉得困难。床单上全部都被汗湿透了,头发就像是刚洗过的一样。欣言从来就不知道原来人只有在真正累了的时候,竟然可以倒头就睡的,欣言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拉开灯,翻遍了包和床上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一点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只好走到卫生间的手龙头处,对着水龙头喝起水来。欣言真是饿极了,他喝的直到肚子都觉得撑了,这才打开门走到外面的走廊里,一阵凉风吹过,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许多。
如果不是因为邓总中午的那一碗菜,也许欣言下午就背着包走了。有时候,面对工作的时候,可能感觉比什么都重要。欣言没有别人看到的那么外向,其实他内心是个极其内向的人,很细腻也很敏感。他没有那么善于表达自己,只不过你让我觉得贴心,我就会觉得舒服,就会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毕竟身体上的劳累只是一时,欣言小时候在家也经常帮妈妈干体力活,他很清楚这种肌肉的酸痛,只要你能熬过去,很快就能适应,只是当时有些难受而已,毕竟自己是第一天上班,又是繁重的体力活,其实这样也好,累了,就不用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倒下就能睡,睡着了,其他的东西就都不用想了。
欣言点了支烟,风把欣言吐出来的烟雾瞬间吹散了。但欣言觉得烟草就好像是麻醉剂,至少能让自己缓解一下疲劳感,他看着天边的星星,突然有点想家,想妈妈,想奶奶,这种感觉好奇怪,近三年里,欣言无论面对多少的麻烦,都很少想起自己的家人,他总是尽可能自己去面对去解决,他总是恨不得马上离开自己的家,总感觉自己长大了,世界都是自己的一样。可是现在,他竟然会一个人站在这里,有点想念自己的家。欣言脑海里想起许多少年时候的往事,不觉站了很久,甚至开始感觉到凉意了,这才转身走回房间,又躺在床上睡去了。
第二天,欣言上班迟到了。是邓总敲门才把自己叫醒的,他还以为欣言吃不了苦偷偷溜走了呢。见欣言还在,没有什么责备,只说了一句该上班了就走了,欣言赶紧爬了起来,匆匆洗漱了一下就跑到昨天的库房里去了。
库房里到处都是昨天拉进来堆着的毛皮,和着白花花的海盐,但这些毛皮堆的有些凌乱,欣言今天要做的工作其实相对比较简单,就是一个协助性的工位,协助刮油师傅刮油,那些毛皮都是剥下来的,上面或多或少的都有一些脂肪,有专门的师傅来做这项工作,他会把毛皮的光面塞进胶辊里,手用力抓紧毛皮,借助胶棒的力量把上面残留的脂肪刮干净,欣言要做的就是把毛皮放在师傅手边上的备用架子上,师傅刮完油,把毛皮往左手边一扔,伸手到右边的备用架子上那毛皮,这样就不需要弯腰总是弯腰,欣言需要在师傅刮完油之前把前一张已经刮好油的毛皮找到猪屁股的位置摆好,并用海盐把毛皮腌住就行。师傅刮油一般都比较快,两三分钟一张,欣言要保证不能让师傅停下来,地上又不能有堆积的毛皮。
工作简单倒是简单,但是一整天都没得闲。一张毛皮一般都有二十几斤,欣言需要用力把毛皮甩到备用架子上,再把刮好油的毛皮分辨出屁股的位置后整齐码好。欣言一整天在两边跳来跳去,身上本来就酸痛不已,加上这闷热的空间,浑浊的空气和刺鼻的腥臭味,真是令人作呕。欣言几次跑了出来,又逼着自己走进去继续工作,师傅有时候会跟欣言开开玩笑,问一问欣言一些个人的情况,欣言都是笑一笑,算是回应了,他来这家工厂两天的时间里,基本上都没有说过话,以至于其他做事的工友还以为欣言是哑巴。
邓总不时会进来看看,对欣言说一些比较让人受用的话来,末了,他告诉欣言说,已经招了几个人,很快就能到岗,他说知道欣言辛苦,坚持一下就好了。欣言还是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一整天的时间,因为不停的忙碌而显得过得飞快。回到宿舍的欣言,头发全部都是白色的结晶体,海盐合着飞溅的脂肪粘在了短短的头发上,有一层灰色的白,让欣言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欣言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有点好笑,想着今天早上邓总叫他的情景,他马上冲了个凉,跑到外面的集市上买了个小小的闹钟放在床头上,他不希望自己相同的错误再犯第二次,哪怕别人没有责怪他什么。欣言又买了几本书,在这样一个恶劣的环境里,欣言不是没想过离开,但他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住辛苦的底线。可是两天下来,欣言真的觉得自己精疲力尽,他第一次知道赚钱原来是这么的辛苦,比起自己之前大手大脚的花钱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这么想过。
日子一下子变得单调起来。每天就在车间食堂宿舍里三点一线,欣言不喜欢出门,其实辛苦对于他来讲未必是坏事,欣言觉得自己在几乎每天虚脱的劳作里变得充实了许多,回到宿舍里躺在床上看会儿书,就能睡一个好觉,不像之前,躺在床上需要花好多时间才能睡着。
这几天,欣言重复着每天的工作,他看着库房里堆的跟山一样的毛皮在自己的手上变得整齐起来,突然觉得很有成就感,一堆堆的毛皮像一座座坟茔,更像是给猪建好的坟墓,躺在白色的海盐里。但欣言的手也变得煞白起来,因为他每天需要用带着手套的手把海盐搓在皮的光面上,不停的搓来搓去,整个手掌都是煞白的颜色,就好像是被水长时间浸泡过一样。就这么几天的时间里,欣言真的已经累趴下了,繁重的体力活,让欣言瘦的更加厉害,但他没有诉一句苦,更没有给景山叔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什么的,他就这样坚持着,他喜欢一个人这样呆着,没有人问他怎么样,对他来说,身体也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他有种行尸走肉的感觉来。
当最后一张毛皮被欣言整齐的摆好之后,邓总招来的几个人到了工厂,都是三十多岁左右,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老乡。但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到来工作量就变得少点,紧接着,其他的工作又接踵而来。那些腌制了好几天的毛皮被清理了出来,搬运到另外一个车间,进行下一道工序。邓总见欣言学东西快,便把一些有点点技术含量又不太重的活交给欣言来处理。
这道工序叫报酶。腌制过的毛皮重新把盐清理干净,重新堆积,再把那些毛皮屁股的地方朝一个地方摆放,再往上抹上一种调制好了的化学药,几天之后再根据毛皮的变化进行下一步处理,那就是脱毛。因为欣言先进来几天,所以相对熟悉一些,邓总让欣言负责报酶,欣言穿着雨靴站在皮堆里,其他的人帮他把皮一张张摞起来,每加一张,欣言就在猪屁股的地方抹上一点点调制好的化学药,这种药有点点辣手,就像是一点刺痛而已,欣言也没有在意,他每天和几个新来的工友一起,做着重复的工作。
欣言的身上开始出现一点点的瘙痒,然后是红斑,欣言以为是晚上睡觉热导致痱子的缘故,也没太在意,那些红斑也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邓总知道后告诉欣言,这是正常的现象,是因为对化学药过敏导致,过几天就好了,也给欣言几个买了一些皮肤药之类的,欣言几个擦了这些药之后,看起来也的确好了不少。欣言信了邓总的话,就更不在意这些了不太好的身体变化,其他几个人身上也是差不多,但抹了药之后都跟着好了起来。
景山叔带着小影婶来看欣言,见欣言明显瘦了,精神状态也不太好,有点心疼,他劝说欣言不要在继续做了,欣言不想轻易的放弃,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适应下来,身上的酸痛已经差不多都好了,没必要又换工作,欣言不喜欢换来换去的,再说了,他喜欢这样安静的环境,也愿意坚持一下,景山叔无奈,也只好由得欣言去,他只要求欣言别乱来就行,其他的都好说,欣言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但欣言不知道,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他暂时所经历的只是身体上的乏累,和一些轻微的过敏,下一步,他面对的是化学药品对自己身体严重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