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水火浮屠草的汤汁才灌下,李长君腹中猛然卷起剧烈的疼痛。就像从里到外被开膛破肚般,这种痛撕心裂肺、史无前例,并且急速扩散,从五脏六腑到全身每根汗毛,都仿佛被滚油一遍遍浇注。他脑中狂嚎,嘴里却不见丝毫声响。他已完全顾不得去想,原来刚才那两位同病相怜的兄弟,不是没有反应,而是根本无法作出反应;也完全顾不得去回味,方才琴华音身上那如痴如醉的味道,和被她挑起的青春烈火。
此时此刻,李长君正如严平说的那样,只有一个念头:马上死,马上解脱!因为,实在是太痛苦了。
跟李长君一样,离商和雷道宽也是痛不欲生。身上衣裤迅速被汗水浸透,脸上就像淋着暴雨,汗珠瀑布一般涌下。两人已睁不开眼睛,眉心剧烈跳动,浑身如有电击,颤抖得厉害。
三人的状态一时吓到了双琴。尽管此前严平已有交代,仍克制不住心头的刺痛。只因双琴本就心地善良,所修的又是琴道,讲究心通七情、意感万物,比一般人敏感许多。尤其是琴华音,修为虽高,到底心性不如琴绮稳固,对三人的痛苦更是有如身受,心如刀绞。
琴绮强自克制住内心感触,发现琴华音面色发白,显得颇为难受。便拉过琴华音,走到殿内另一处角落,肃容说道:“忘了严前辈适才提点了?三位师弟的痛苦,也是你我的机缘。还不取琴,助他们调理心神,自己一边用心感悟?否则,不但灵草不能物尽其用,效果会打折扣,对你我也会有害无益的。”
琴华音这才恍然醒悟,盘坐下来,开始和琴绮一道,抚琴助李长君三人调理心神,一面小心翼翼感悟琴音中带回的意念。
起初琴华音只觉得琴音中满是痛苦,不知多少时间后,痛苦才渐渐减缓,保持在一种玄奥难解的状态。慢慢地,她开始感受到三种不同的意念。
其中一种像一块孤傲的巨石,孤立在无边无际的海上,任凭风雨呼啸、怒浪拍击,不能撼动分毫。真正的危机来自天上的霹雳,一道接一道疯狂劈向巨石。每劈中一下,巨石上便会增加几道细细的裂纹,碎石四散飞溅。最为奇特的是,从那些裂纹中,竟渗出殷红的鲜血,像极了人的伤口。可以想象,当咸涩的海水冲刷着那些伤口,巨石是如何地疼痛!
另一种意念像一大片荆棘灌木,每一丛都长得奇形怪状,就像无数的刺团交缠在一起,鲜红透亮,散发着热烈而蓬勃的生气。肆虐的野火到处蔓延,不断焚烧着灌木。可是,被野火烧成炭灰的灌木,很快发出新芽,转瞬间又长成了一大丛。仿佛野火烧毁多少,这些灌木便能新生多少,双方皆是用尽全力,试图毁灭对方、保存自己。
跟前两种不同,第三种意念则是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之中。酷日当空,沙漠中央却有一株小小的青草,四五片嫩绿的叶子,和一朵小得可怜的花蕾,就这样毫无抵抗地暴露在最恶劣的环境中。风沙掠过,青草瑟瑟发抖,似乎随时会连根拔起,被风吹走。而那小花蕾金黄而柔弱,不时展开一片花瓣,却立刻被烈日烤成水气。一瓣、两瓣、三瓣……琴华音看得心疼起来,感觉就像看着一个伤心的婴儿,忍不住想要飞身上前,将他护在怀里。
琴华音不知道这是谁的意念,感觉跟那三位师弟谁都对不上。她不禁有些好奇,回想前面两种意念。第一种应该是离商的,第二种看起来像雷道宽的,那么这第三种意念,除了李长君,不会有别的可能了。但李长君的意念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竟跟平时的印象截然不同。
她不知水火浮屠草所产生的痛苦,一旦到达某种极致,便会自然而然导人进入观想状态。观想什么,只取决于此人以何种心态悟道。譬如离商以坚毅、稳固之心悟道,观想的主角便是孤傲的巨石;雷道宽以奇诡、果决之心悟道,观想的主角便是奇特的荆棘,与离商大相径庭。但两人的心态都存有磨砺、抗争之意,观想间也就多了霹雳和野火这样的假想敌。
可是李长君不同。他的心态潇洒自在惯了,但求轻松无碍,除非迫不得已,否则能逍遥就逍遥。某种程度来说,他的道心不如离商坚定刚猛,也不如雷道宽奇变果敢,但自有一种徐徐如同清风的爽气。似乎柔软无力,不喜争斗,实则内藏韧劲,极具弹性。如果说,离商像巨石,雷道宽像荆棘,那么李长君正像一株青草,随风摇曳,却可风雨无惧、雷电不惊。这种心态反映出李长君对道的理解,不强、不争、不怒、不奇,淡然存在,恬然故我。
琴华音却以为,自己所感悟的那些意念,都是心神力量的化影。她自然而然地,以为李长君孤独而且弱小,简直到了惹人怜爱的地步。所以等两个时辰一到,琴绮唤醒她时,两行清泪早已垂下,湿透了脸上的纱巾。
琴绮只道她受不住痛苦,出言安慰道:“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虽说此番机缘来之不易,但你这个样子,叫我心疼。实在受不住,也没有大碍的。”
琴华音只是摇头,态度异常坚决。琴绮劝过一阵,便只好依她,说道:“果然是我的好师妹!那我们先给三位师弟灌点水,再继续吧。严前辈可说过,每隔两个时辰就让他们补充水分的,不然他们没痛死,倒先失水而亡了。”
琴绮此话本带些玩笑之意,想叫琴华音放轻松,结果适得其反。琴华音心中更觉伤感,一双泪汪汪的美眸,不由看向李长君,一面起身随琴绮走去,临到门口还回首顾盼。
李长君对这一切自是一无所知。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对付痛苦上。开始他也跟离商、雷道宽一样,鼓足斗志正面对抗,后来不知怎么,就进入了奇妙莫测的观想状态。身不由己地化身为青草,意念中,他的四肢变成根系,向沙土下疯狂延伸、延伸,直到扎根于甘甜的地水之中,才稍作喘息。然后水流顺着四肢的经脉,上传到全身各处。烈日蒸发一点水分,那处的水分就会立刻得到补充。尽管痛苦仍然强烈,但已不再难以承受,反而有余力顾及头颅所化的花蕾。
他努力想要打开花蕾,因为他不能不这样做。就像紧闭的嘴里充入越来越多的空气,只想张开嘴,释放空气一样,他只想让花蕾绽放,只想让花香充塞整个沙漠、整个天地,以此宣告自身的存在。所以他一瓣又一瓣开放,每一瓣都被烈日焚毁,但也因此将每一瓣花香释放到天地间。他毫不间断地重复这个过程,不厌其烦。
慢慢地,李长君发觉烈日似乎不再那么毒辣,沙漠不再那么滚烫,空气不再那么让人窒息。他闻到了一丝丝花香,甜美至极的花香,他只觉得身上的力量如潮水般涌来,无穷无尽。
此时已是三天的最后一个夜晚,琴绮仍在抚琴感悟之中。琴华音从第二天开始,用琴绮的话来说,就是不再“哭鼻子”了。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她的琴音,自第一个清晨起,便已不像琴绮那样波及整个大殿,而是有一大半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是李长君,那个意念中散发着清香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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