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凤离开鹰教前往中原时还是秋天,如今她回到苗疆,已经是春天了。没能在华山打败刀神,使她一直处于遗憾之中。一路上,她都静静的靠在椅子上,闭着双眼,没有说一句话。
赤瑾也没有说过话。虽然她和鸣凤坐在同一个轿子里,但她始终低着头,双手紧紧的捏着自己的衣角,脑袋里反复浮现着华山上的那一幕幕。那个叫华羽飞的蜀山弟子,还有一个叫陆小灼的邋遢剑客,每一想到他们,赤瑾就将拳头握得更紧。
她们一路沿着澜沧江往南,翻过崇山峻岭,直到苗疆最西南的一座小镇,名叫仙女镇。此处有一条澜沧江的小支流,不过三五丈宽,清澈见底,叫做仙女河。河上有座大竹筏,宽两丈有余。竹筏当中是一座方形阁楼,围着阁楼站着一圈绿衣女子。等鸣凤的大轿子飞到仙女河边,一个绿衣女子来到轿子前,单腿跪下,低头说道:“属下奉教主之命,特在此恭候总管大人及长公主!”
鸣凤掀开幕帘,慢慢从轿子里走出来,上了竹筏,坐进了阁楼里。赤瑾也跟着进了阁楼。映雪和凝霜站在竹筏前端。其他红衣女子则留在岸上。只见绿衣女子一齐撑起竹篙,竹筏便迅速的向上游驶去。
逆流划了半个时辰,河道越来越窄,两边的青山都聚拢过来。正前方是一座大山洞,洞口两侧各有一排同样穿着绿衣的女子。她们全都面对着竹筏,单膝下跪,齐声高呼:“恭迎总管大人及长公主归来!”
等竹筏径直驶进了山洞,四周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又划了一会儿,前方渐渐的亮了,竹筏停了下来。此时,已经到了仙女河的源头。一名身穿蓝衣的女子迎上前来,说道:“恭迎总管大人及长公主归来!属下奉教主之命,在此为总管大人及长公主引路!”
鸣凤和赤瑾下了竹筏,由蓝衣女子带路,向着光亮处走去,映雪和凝霜依然跟在后面。原来光亮处有个出口,走出去是一座山谷。抬头可以看见一个巴掌大的天空,视野虽小却包含日月星辰。左右两面都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上每隔十步有一处火把,每处火把前站一个持剑女侍卫,皆着蓝衣。正中间一条大道,由黑白两色碎石铺就,形成一幅雄鹰的图案。鹰首有冠,鹰尾有羽,双翅舒展,引吭高歌。
在大道的尽头,有一座宫殿坐落于这几百丈深的谷底。宫殿高五丈,宽三十丈,为红木所建。颜色本来黯淡,在周围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黯淡。殿顶有一暗金横匾,上书“鹰王殿”。匾下正门大开,门两侧也各站一名女侍卫,但此两人并不持有武器,衣服也非蓝色,而是纯白色。
待鸣凤等人走到鹰王殿前,左侧的白衣侍卫抬起右手,问道:“来者何人?”
引路的蓝衣女子上前回答:“奉教主之命,特迎接总管大人及长公主来鹰王殿觐见!”
右侧的白衣侍卫又问:“可有教主令牌?”
鸣凤便从衣袖中掏出一块青铜令牌,一面刻着一个“鹰”字,另一面刻着与大道上相同的雄鹰图案。
两白衣侍卫并没有走上前来,只是站在原地,盯着令牌看了一会儿,说:“教主有令!总管大人及长公主可入内觐见,其他人在殿外候命!”
鸣凤收起令牌,甩一甩衣袖,走进了鹰王殿。殿内十分空荡,反而是一个侍卫都没有,只有几根立柱,每根立柱上摆着一盏油灯,灯光并不亮。大殿中央铺着一条紫黑色毛毯,一直铺到台阶上。那里悬挂着一层黑纱,将台阶上的教主宝座密实的围绕起来。透过黑纱,借着这昏暗的灯光,还是可以看见黑纱后面端坐着一个人影,头戴鹰王发冠。但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看不清她穿的什么,也看不清她的眼神。
正是因为这样,赤瑾每次见到母亲都会毛骨悚然。起初,她很好奇坐在那黑纱后面的脸是什么样子的。但是现在,她完全没有兴趣去了解了,她只觉得那是一种未知的恐惧。她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母亲将要做什么,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黑纱后面坐着的是鹰教的教主,她名义上的母亲。
鸣凤走到黑纱前,双手抚在胸前,双腿跪下,低下头,大声说:“属下鸣凤,参见教主!”
这时,从那黑纱的背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鸣凤总管,起来说话吧!你此去华山,必然辛苦!一路上可否顺利?”
鸣凤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无可奈何的回答:“属下此次在华山不敌欧阳旭,还被他当众羞辱,破坏了本教声誉,有负教主重托,请教主处罚!”
“哦?欧阳旭?”瑶鸾略感惊讶的问,“他也去了华山?”
“是!”鸣凤答道,“若没有他,中原武林定不是我教对手!”
“唉!”瑶鸾也无奈的说,“欧阳旭被中原武林奉为刀神,一把东日刀天下无敌。你败于他手,倒也不必自责。”
“是!多谢教主!”鸣凤这才站了起来。
接着,瑶鸾又问:“瑾儿这次在华山表现如何?”
赤瑾知道,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临了。她不敢抬头看那黑纱,只敢斜着眼睛偷偷的看鸣凤,心里期盼着总管大人能在母亲面前为她说点好话。不然,她也许将再也没机会去华山了。
只听鸣凤答道:“长公主在华山与中原武林各门各派比试,均不落下风,剑术已十分精湛。只是,经验尚浅,又求胜心切,最后输给了蜀山派的弟子。”
鸣凤的回答确实是实话实说,但这并不是赤瑾想要的回答,尤其是强调她最后还是输了。不是像鸣凤那样输给刀神,而是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蜀山弟子。这让赤瑾更加担心母亲的反应了。
瑶鸾的声音却很平静:“哦!这么看来,蜀山后辈的武艺倒是胜过我鹰教了?”
赤瑾已经感到浑身都在发冷,但额头上却在冒汗。她赶紧大声叫起来:“是他偷袭我的!我并没有输给他!”
“好了!”瑶鸾大声一喝,赤瑾立即就不敢再说话,然后,瑶鸾的语气又缓和下来,淡淡的说,“你先下去吧!”
赤瑾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握紧了拳头。她不甘心,当然不甘心,本来一直就觉得母亲对自己漠不关心,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去华山神兵决的机会,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她咬着牙,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但她依旧不敢去看那层黑纱,只能默默的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鸣凤接着说:“启禀教主,属下此次去华山的路上,还遇见了二公主。”
“碧玲?”此时,赤瑾还没有走出门外。她一听到碧玲的名字,拳头握得更紧,浑身都在抽搐。但她始终没有回头,而是径直走出了鹰王殿。
瑶鸾也颇为惊讶的问:“玲儿?你遇见那丫头了?那你怎么没有将她带回来?”
鸣凤答:“本来属下已将她拿下,但半路杀出个不知名的剑客,使了一剂五毒散,将她带走了。”
瑶鸾问:“五毒散?”
鸣凤再次跪倒在地,说:“属下未能将二公主带回,请教主处罚!”
不想瑶鸾却长叹一口气,说:“唉!由她去吧!这个时候,她不在苗疆,或许也算是一件幸事。”
“教主何出此言?”鸣凤感觉这分明不是瑶鸾平常会说的话。
黑纱后面的声音沉默了很久,才又说道:“本教即将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
“考验?”鸣凤越听越困惑,想鹰教自从创立以来,大大小小的考验就从来没有间断过,光是与中原武林的纷争就够激烈的了,现在的鹰教还会惧怕什么考验呢,而且是令教主都如此不安的考验?
瑶鸾的声音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道:“我是指白发冰魔!”
“啊?是她!”鸣凤竟忘了自己本来是跪着的,嗖的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变得苍白,眼睛瞪得巨大,“她……她不是被教主囚禁在江南吗?”
“呵!”瑶鸾竟笑了一声,“这或许就是天意!二十年前没有杀死她,终于让她又逃了出来。江南的教众腊月就听说了她重现于世的消息,算算时间,她也差不多该到苗疆了吧!”
整个大殿都沉默了,昏暗的灯光在风声中摇晃着。要说上一次冷秋浔被瑶鸾打败的时候,鸣凤还是个小女孩,只觉得印象中那个恶魔很厉害,但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厉害。也许这种未知的恐惧,就同赤瑾见到瑶鸾时的恐惧一样吧!但现在,鸣凤的心里已不仅是恐惧,她和瑶鸾都必须接受这个挑战。于是,她干脆把心一横,说:“教主不必担忧,合我教上下之力,定能再次将那女魔头打败!”
“恩!”瑶鸾的声音却不如鸣凤那般洪亮,却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凤妹,鹰教就全拜托你了!”
虽然隔着一层黑纱,但鸣凤已经见到了她所见到过的最凄凉、最忧愁的瑶鸾。鸣凤的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眼眶也渐渐红起来。她点点头,说:“我鸣凤就是拼上性命,也要保护教主周全!属下这就去布置防御!”她俯首行了个礼,转身大步走出了大殿。
此时,在鹰教总坛的另一个角落,有个人正在冷风中拼命的舞剑,剑光时上时下,时隐时现,每一剑都由怒火铸就。“唰唰”的打得落叶纷飞,又“啪”的一声在石壁上划出一道剑痕,最后“砰”的将一块石板斩成两段。剑在她手中颤抖,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就是赤瑾。
忽然,从赤瑾的身后传来了鼓掌声。赤瑾回头一看,鼓掌的是另一个年轻女子,头发不长,但额前留有两道弯弯的刘海,丹凤眼,樱桃嘴,一身白色纱衣,右肩上披一块鹰状的护肩。她就是与馨兰并列的鹰教右翼使馥菊。只见馥菊满脸笑容,一边鼓掌,一边走过来,说:“长公主的剑术又精进不少啊!”
赤瑾看见馥菊,其实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她们本来平日里就交往甚密。赤瑾这次离开苗疆已有半年,没想到刚一回来,馥菊就来找她了。但赤瑾现在可没有心情与馥菊叙交情,她的脑子里还回荡着刚刚发生在鹰王殿的一幕。所以,她只是随便回应了一句:“哦,原来是馥菊右使啊!”
见赤瑾闷闷不乐,馥菊也能猜到她定是在华山碰了钉子,便叹着气,说:“唉!可惜啊!可惜啊!”
赤瑾问:“可惜什么?”
馥菊冷笑道:“可惜长公主这一身武艺,却得不到教主的重视,实在是可惜啊!”
这自然说到了赤瑾的痛处。赤瑾狠狠的瞪了馥菊一眼,心中的无奈油然而生。她猛叹一口气,一把将剑插入地中,愤懑的说:“娘的眼里,就只有那个小妮子!”
正如瑶鸾并不是赤瑾和碧玲的亲生母亲一样,赤瑾和碧玲也不是亲姐妹。在赤瑾眼中,瑶鸾对她们两个人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这种差异使赤瑾的心灵从小就处于一种不平衡的状态。
这一点,馥菊当然早就心知肚明。她一边在赤瑾的身边踱着步,一边以一种哀叹的口气说道:“真不知教主为何如此偏心?即使二公主不爱习武,教主还是将《魔剑心经》传授给她。长公主勤奋练剑,教主反而不闻不问。二公主生性调皮,常常惹是生非,教主却能一再姑息。而长公主整天循规蹈矩,教主反而总是冷冷淡淡。全教上下,好多人都为长公主鸣不平哦!”
馥菊的话,每字每句都如同箭矢刺穿赤瑾的心脏。郁闷已使赤瑾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是应该恨瑶鸾太偏心,还是恨自己太没用,又或是恨碧玲太争宠?也许,她全部都恨。
接着,馥菊凑到赤瑾跟前,小声的说:“本使听闻,教主已有意退位,将教中大小事物交给二公主。”
“什么?”赤瑾并不是惊讶,而是惊恐。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她不敢去想。瑶鸾既然收了她和碧玲作为义女,很明显的,就是要从这两人中选出一个来接任教主之位。而从瑶鸾对她俩的态度来看,传位碧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赤瑾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她终于咆哮起来:“交给那个小妮子?她何德何能,能担此大任?她到现在还是个被全教通缉的逃犯。论武功,论智谋,她有哪一点比我强?她有哪一点比我强?……”
馥菊赶紧吹着食指:“嘘!长公主!这话可不能大声说啊!毕竟还只是传言嘛!”
“哼!”赤瑾一扭头,没有再嚷,但心里的怒气全然没有消散。
馥菊又说:“不过长公主你有句话说得对极了,她至今还是个逃犯。只要她是逃犯,教主就不可能传位给她。”
赤瑾依旧愤怒的说:“逃犯又怎样?她哪一次犯了教规娘是真的处罚她了?等把她抓回来,娘的气说不定早就消了。到时候,干脆就直接让她继任教主之位!”
馥菊依然面带笑容的说:“既然这样,那就叫她永远回不了苗疆!”
赤瑾一听,诧异的看着馥菊,馥菊也看着赤瑾。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鹰王殿方向传来了三声清亮的鹰叫声,这是鸣凤召集总坛所有教众的信号。
馥菊说:“长公主!总管大人下集结令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哦,好!”赤瑾收起剑,同馥菊一起向鹰王殿走去,但她的心里还久久萦绕着馥菊刚才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