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木元不知道,“诺尔你”的慈竹林盘里有那样的新情况。更不知道醉哥在向他看齐,也要守住共产党在汪家嘴的阵地,在用文化影响人们的思想——在高谈阔沦、也叫“吹壳子”翻山。
那次把“毛子狗”撞下荷塘,虽然受了天大的气,亊后,汪家嘴的各路英雄都对他刮目相看。他也自我感觉良好:是噻,只有我一个人才这样做,刘家母女多可怜哟。
尽管安葬老娘引起那么大的波浪,亊后,大家都给我撑起,支持我做好事,小华才能重新上学。
真正的,心里甜蜜蜜的,就是喝了蜂糖也没有这么甜。
这一回,我‘木沙罐’雄起了;硬是给自己脑壳上,撑起了指拇那么大一片天。哪一个敢说,我这个共产党员做来要不得?
他把破草帽放到背篓里,更加拗起个头走路。
这天上午,拾破烂来到桥亭子街,见一位卖菜的老农,在钱包被小偷扒窃后,并不十分生气。
然而,一个认识他的中年人,笑扯扯地说,“共产党员的钱该扒。”
这位老农大怒,与那位乱说话的人抓扯。“老子的钱是血汗挣来的,共产党员个个都是贪官么?”
汪木元走过去劝架,“你这人怎么能乱开玩笑?我说你是贼你高兴啵?几十岁的人说话不要喳起嘴巴放毒。”
“听老祖祖的话,二天不再开这种玩笑。”那人做古正经了,收起脸上的哈笑。
再往前走,一个坐在手摇车上卖报的人,喊得振振有词。“买报买报,买资阳日报;新闻新闻,特大新闻,西部论坛即将在成都召开——乡亲们,发财的机会来了,买了报纸的都要发财!”
凡是卖菜的农民,听见他喊得闹热,纷纷买了一份今天特刊,大街上一时竟然没有了叫卖声。
汪木元想买一份报纸回去让醉哥给看,不知他在欣赏上面的图画还是什么,边走边看。
一位买菜的城里小伙大叫:“老大爷,撞倒你!咦,满大街都在看报纸......”他看了一眼汪木元,“你的报纸拿倒了,字倒起的。真是的,字都不认识,看什么报纸,捡你的破烂去吧。”
“我带回去给认字的看,晓得一点国家大事......”他嗫嚅着分辩。
“破烂捡得多,才是你的囯家大亊!”
他愣神了,好一阵儿才意识到什么,讷讷地说:“将才,你说的啥子话喃?挖苦我、你挖苦我,哇哇......”
满街的人都被这哭声给震住了,吃惊地看着他,没有人言语,没有人走动——怎么一回亊?
过来两位拎着菜篮买菜的老太太。“说话别伤负人嘛,老党员,别给这位年轻人一般见识。他不会说话,你会听。”
有几位卖菜的老农也也走上前,“他可是个正义君子,是个好党员,他用捡垃圾卖的钱,去救助两个遭孽无比的人。若是当干部的都有他的品德,我们也不会叨共产党半句......”
“就是、就是哦。”不少人附合。
闻言,汪木元哭得更伤心。“我这个党员太丟脸,又被人看不起。呜呜......”
这哭声实在让人纳闷:如今是个认钱不认先人的时代,还有人把共产党员的形象看得如此重要,他竟然是个拾破烂的。说你认不得字,又不是说你做贼,人家做大面贼的还洋洋得意,你一个拾破烂的党员,又何必要共产党员的形象!
当晚,汪木元拖着疲惫的身子,直接来到刘翠华的家。
刘翠华递给他半碗冷开水。笑笑,“正好我们也没有吃晚饭,一起吃。”
小华接住他的背篓,拖过一只破凳。“汪叔叔坐。”
汪木元把板凳移到墙边,倚靠着墙壁。
长吁一声:“不晓得今天得了哪样怪病,一身无力,脚趴手软,浑身难受,又像被人偷了东西一样心慌心跳。”
“出了那样事情?和别人吵架、打架了么?”刘翠华拉拉他的手臂,“伤着哪儿?”
小华急急在他身上抚摸,“让我检查一下。”
他抽回手。笑笑,“不是被人打了,是被人挖苦了。”
“因为那样事情?”刘翠华舒出一口大气,“吓我一大跳。”
小华在他背上敲敲,“把我吓惨了,汪叔叔惹着谁呐?”
汪木元得到她们母女发自心底的亲抚和安慰,心里那种怅然若失的心情一下全无,精神头陡然升级。
他把那位城里小伙奚落他的话如实一讲,又把那么多人表扬他的话又如实一讲。
刘翠华笑眯了她水蜜桃一样美丽汪的眼睛,“人家没有挖苦你,你本来就不识字。你真是个二讽讽呀?那么多人都在表扬你,听不出来么?”
小华一只手抚着汪木元的肩放嗲。“大家在表扬你这个党员当得好!”
汪木元没有笑,刚刚升级的精神又蔫巴下去。“我一个捡垃圾卖的党员,再不给自己树点面子,活起还有哪点儿兴趣,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我,我自己一定要雄起。”
他拖过拾破烂的背篓。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天运气好。下午,有一位老太婆、就是上午给我撑起的其中一位,用一只食品袋装了三块腌肉,借口说有点臭了。你们闻闻,一点儿没有臭。”
小华赶忙取了一块肉。“马上就煮,很久都沒有吃肉啰。嘻嘻。”
刘翠华眼里噙着泪:为了我们母女,他在四处化缘啊......
“小华,腌肉不要下锅,我提到有现成的来......”“醉秀才”提着一瓶酒和一包下酒菜,破门而入。“运气好,赶上你家的晚饭了。晚饭晚饭,鸭子生蛋。哈哈!”
“老醉,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这是刘翠华的家,不是我汪木元的家。”汪木元麻着脸,老大不高兴。他分咐小华,“不煮腌肉了。老醉的东西不吃白不吃,该吃。十年难逢,今天添运气......”
“该吃该吃,边喝酒边摆龙门阵。”其实,他在门外听见了他们所有的对话,十分感动。也十分感概——老祖祖的故亊能感动很多人,老祖祖精神响得很远哟。
他给汪木元斟了一杯酒,又给刘翠华斟了一杯酒,还给小华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几只杯子是他从家里带来的。
他举起酒杯,真诚地说:“逢真人不说假话,我敬佩你们的坚强。其实我已经吃过了,我陪你们摆摆龙门阵,是来向老祖祖、向汪木元同志讨教的......给我指点指点。”
闻言,汪木元有些诧异。“将才,你说的啥子话喃?莫把装风的口袋挂反了,我能给你当老师?猪八戒都要笑落獠牙,有那样事情问我?”
“醉秀才”搔搔他那颗清瘦的头颅,说:“我向你学习,争取当一个有党性的党员,在‘诺尔你’的慈竹林盘里宣传文化,宣传正义。”他停下来,眼睛红红的,一付想哭的样子。
顿了一会儿,开始感概。“现在而今是一个金钱万能的时代,也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时代,从老百姓到当大官的,一些不屑子孙,为了整钱,不认老爸不认先人,出卖正义出卖灵魂,那样的丑事都做得出来。经济发达了又怎样,三穷三富不到老,到共产主义还远得很。拿来说,你我都不该瞎担心,我不去当那几年解放军就好了、不入党就好了,纯属当一个睁眼瞎的人就好了。”
他停下话头,愣怔怔地看着他们。猛然,举瓶把那半瓶简装“宝莲”喝得精光,但没有那颈项一伸一缩的表演。“唉唉......噢,整死都没有几个人听我演讲。老祖祖,我是不是神经出问题了?别人不听就算了嘛,为什么偏要讲。”
汪木元沉默着,刘家母女也沉默着,好像这个感概大话的人不在他们身旁。
“醉秀才”停止感概,看了他们一会儿,好像悟到了什么,起身离去。汪木元把他送到门边,两人紧紧地握着手,不知握了多久。
后面,只要是“醉秀才”在“诺尔你”的慈竹林盘里,试图做好的那件亊——保卫共产党在汪家嘴的阵地,就不用记录这是第几天,只需记录其情形。
这个曾经当过解放军的连队文化员、走路有点一跛一拱、拒绝了伤残补助的老共产党员,自认心境与众不同。
对于身边的听众越来越少的现象,他实在无计可施。但是,又不能宣布认输,笑话停,共产党员是不会认输的!我要像汪木元同志一样坚持。
不知他在那两间匍伏在地的茅屋里悟到了什么:刘翠华那双充满忧郁和窘相的眼睛里,分外分明地闪露出乞求的眼神;特别是小华那天真无邪的目光后面藏着的鄙贬和恼怒之情。
让醉哥的心不由得不哆嗦。她们也是人民一分子呵。大家自觉的帮一帮她们,正义去了哪儿啊?
郁郁闷闷,怎样才能去影响人们的意识,小冨不算冨,牌桌子上飞不来回锅肉,即使有两盘回锅肉,那也是偶然撞到鬼了,个个牌友都赢钱,莫非是从阎王殿里飘来的不成?
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骂自己神经出了故障。
矇胧中,看见窗前白晃晃的,月亮好圆,凝神观看,浑觉超然脫俗,嫦娥仙子在起舞,张果老在吹笛。哈哈,由此觉得脑壳里划过一道白光,倏地想出一个文化题目......
第二天,早早地来到“诺尔你”的慈竹林盘里,他呷了一口浓茶,望着天空许久无言。
“不晓得又在想些啥把戏?”“大惊妖怪”拈着一只“吆鸡”麻将,偶然一瞥。“醉幺爸那模样像是要做诗,眼睛都眯紧了......”她在为“醉秀才”编形象。
“小惊妖怪”用手肘碰碰她。“嘘,大怪物,这盘麻将等会儿打,看他吹那样子的犀牛经。”
“醉秀才”屏息着,突然一张大嘴,嗡声瓮气地吼出一句,“床前明月光......”
“哈包”一把抓住“哈乐”。“嗨哟,把我吓一大跳,一惊一讽的,要死么?”
“哈乐”假意推开她的手,故意乐得结结巴巴。“男、男女授受不亲,亲!”并伸着嘴唇。
“看挨到一呸口水!”
“别逗,看醉幺爸今天......玩那样把戏。”
这时,“醉秀才”站起身,笑眯眯地问:“有没有人知道,这首古诗的作者是谁?”
“啧啧,三岁娃儿都知道这是诗仙李太白的诗,吹这种瘟牛来装聪明,真是笑死人。”“大惊妖怪”好像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将身前的麻将推翻。“醉幺爸,你是秀才,你说说他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写的这首诗?”
“唉呀......我的杠上花,这盘该我赢!”“哈笑”一脸的反弹,根本哈笑不起来,她昨天的手气走邪,输了两条肥猪儿,心里有点发麻,老爸不知要编多少只箩筺。
“好好,这盘的输赢记我帐上。”“大惊妖怪”有点急不可耐。
因为她也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读过几天书,想显摆一圈,别让这个酒疯子独显风头。“晓得啵?电视上说——他站在窗前,把头伸出窗外,噫,今晚的月亮好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他思念起了远方的亲人……”
“醉秀才”笑眯眯地一昂头,“错,大错而特错!这天,李白游玩到一处偏僻的小山庄,天色己晚,腹中饥俄。主人见他是一文士,盛情款待水酒水果。因为走得人困马乏,酒足饭饱之后,渐进梦乡……”他讲得十分得意,双手在空中左一下、右一下地比划着,唾沫星子飞出很远。
“诗仙那天真的喝高了,而且是睡在一庄户人家里,这庄户人家的茅屋建筑在斜坡上,睡到月上中天,月光一直洒到他床前。呼噜之声吓跑了陪伴的人……”
扰乐庄客们大笑。“和你差不多,喝了烂酒就呼噜噜,好象肥猪在梦中!”
“吹神经,吹来就像真的一样,你在现场?你是李白的三魂七魄么?”
“你干脆说他睡在守西瓜的棚子里,哈哈!”
“极有可能。”“醉秀才”笑眯眯地仄着头,扁着嘴。“山风吹来,把他吹醒了,发觉床前一片白晃晃的。呓语——‘奇怪哉,天这么冷,霜结床前酣冻至,当心着凉。’”
“醉秀才”搔搔清瘦的后脑勺,更加悠然乐乎。“他说的这话也是酒话,酒兴未尽,梦里梦拙。又发觉窗外也是白晃晃的,是霜还是月光?侧着身子把头拗起,看见窗外的天空挂着一轮圆月。掐指一算,呵……原来今宵是八月十五,身边好清静,尤如荒山野岭。
一看,桌上放着醒酒的酸菜湯和素饼。咦,桌边还有一只破砚,上面放着一支秃笔。叹曰:此人也是一个落魄文人,否以穷得这般寒相,还管你酒食?”
“醉秀才”说得把自己感动了,目中闪泪。“李白垂下头,看着床前的月光,不禁无限思念远方的亲人,披衣下床,铺纸作诗,写下了这一首千古绝笔……”
见他如此动情,“小惊妖怪”眨着眼睛,摇晃着她那颗美丽的头颅,似乎也有些感动。“醉幺爸说得就像蒸(真)的一样、不是煮的,怎么知道的这些情节?”
“大惊妖怪”这一次没有表演那些夸张的动作。“说来比电视里的讲演还玄乎,真是吹肥猪不喂槁草。”
“醉秀才”反唇相讥,以酒言相赠。“是对猪弹琴不打草稿,猪啊……羊啊,吆到哪里去?献给亲人解放军……”
唱罢,举瓶喝下半瓶简装宝莲酒,目睹众人,心中大喜:今天贏了,只要挤掉他们打牌的时间,就是胜利,不管用哪样的方法。
但是,有一个声音却在他肚里骂喝:这和人众麻木的神经有哪样的关系?
这段时间,可以说他太操心,也太伤心,感叹:汪木元正义凛然地做坚持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何况他还是一个人人尊称的“木沙罐”。
我当过解放军的人,更不应该落后,我有文化,做出来的事情应该更响亮,坚决守住共产党在汪家嘴的这块阵地。为何……他们总把自己当成酒疯子?——眼看着人们把乱说三阵当成吃水果,把正义感压到牌桌下去,他伤心到了极点。
这夜,“醉秀才”又不能寐,得想办法,如今的人儿谁还听你说教?天亮时分,终于又想出了一个自己认为能调动大家参与的新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