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九十年代初,当年某地的计划生育标语是“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计生严苛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我自幼离乡,命如浮萍,跟随父母辗转各地,十六岁肄业闯荡。在社会摸爬滚打,受人欺辱,有位高人教我一句真言——“真亦假时假亦真,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依言而行,果然事半功倍,几年后便小有所成。后来,我回襄阳开了一家小饭馆,忙忙碌碌,挣钱不多,可日子过得乐呵。
直到有天下午,我接到小舅的一通电话,他告诉我,大舅失踪了。
初春时节,饭馆生意淡出鸟儿了,没人吃饭还得搭上水电费。我索性关了馆子,带着一个伙计回了老家。我家在樊城区双木镇,离市区大概五十公里,不到两小时车程。
古人说进乡心切,我却没有那种感觉。
提到襄阳,人们都知道刘备三顾茅庐,郭靖守襄阳,这些都耳熟能详。可少有人知道,这里还是春秋楚国发源地,后来衣冠南渡,口音即有豫音,又有陕西官话,到了现代,人们还保持一些传统和守旧思想,笃信巫术,把一些神秘虚无的事情归结于鬼神和命运。
我是个受过初中教育的无产阶级进步青年,知道这世上没有鬼神,可有些事情,的确不能用科学和经验解答。
例如我大舅。
大舅是个疯子,据说是三十年前被人用巫术谋害,从此丧失人类所有灵性和自控力,留下如畜生一样的驱壳。
疯了之后,大舅一顿能吃一盆白米饭,仍然不知饥饱,喝了茶或者可乐之类刺激脑子的饮料,他便会发狂,连爹娘都不认得,提着大砍刀破口大骂。
他一米八几的身高,顶着一头杂乱如枯草般的棕色长发,眼睛深凹,双目无神,脸庞布满黑青色皱纹,咧嘴一笑能把孩子吓哭。
在我小时候,大舅经常穿一件满是油腻的西装,和家里的黑狗一起蹲在街边,看街上风尘仆仆,车来车往,或是待在一间阴暗的卧室里,用粉笔刻画一道道公式,谁也不懂他到底在写什么。
每次看到他,我都会产生深深的悲凉。关于他的过往,家人都缄口不言,我只知道他是62年生人,属虎,名字叫“姚汉卿”。
到了双木镇,一辆白色路虎轿车来接我。
车里走出个人,约莫四十来岁,身材壮硕,一头短发,正是我小舅姚红臣。
小舅是个混社会的,道上的小伙子叫他“红哥”,平辈的人称他为“鹞子”。小舅半生在监狱中度过,从牢里出来没几年,又混得风生水起。他开过一间地下赌场,南方人深有体会,常人能接触最赚钱的生意就是赌了,小舅靠赌场赚了一笔钱。
后来有人点水,赌场被查,他又开始放贷收钱,一年也不少挣钱。
没几年,家里盖起一栋坐北朝南的五层别墅,红瓷砖贴面,落地窗,很是显眼,是那一带最高的房子。
入了院子,我先是闻见一阵栀子花香,那是母亲从小种的两株栀子花,如今白花黄蕊,枝叶繁茂,长得比我还高了。一条大黑狗从屋里窜出来,摇着尾巴冲我一阵狂吠。
小舅喝道:“黑子,你要死了,不认识谁回来了!”
那是我家的狗,名叫黑子,是普通的乡村土狗。黑子被小舅这么一吼,顿时偃旗息鼓,躲在栀子树下不吭声了。
还没进屋,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外婆身边,像是在安慰她。我外婆坐在堂屋里,撇着脑袋气闷道:“那个畜生,砍脑壳的,尽给我们找麻烦。这次他死在外头最好,回来我也不给他饭吃,饿死他!”
这话显然是在说我大舅。
话虽如此,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的肉,大舅疯癫这些年,除了外婆和几个兄弟给他做菜端饭,哪有人给他一分钱一粒米?旁人说得如甘甜如蜜,不垫饥渴,唯有血缘之情是天生的,作不得假。
小舅摇摇头,带我直接去了五楼。四个兄弟,一人一层楼,大舅单独一间屋子。
临上楼,还听外婆在骂:“那头死畜生,要死不活的,活着是浪费粮食!”
打开房门,顿时一股恶臭扑鼻,地上到处是烟屁股和塑料袋,还有一条肮脏的灰色棉毯——那是大舅的床。床边放着一个人脸大小的不锈钢饭盆,盆里油渍凝固,还剩小碗发馊的米饭。
我的目光放在墙上,上面用粉笔写着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数字和符号,毫无规律,像鬼画符一样。
小舅说他失踪三天了。开始以为是去亲戚家,就没当回事,后来没人报信才知道坏事儿。
我心说怪了,大舅发疯的前二十年,因嫌家里饭不好吃,也经常出去打打牙祭。后来小舅托关系,把他弄进安定医院,没成想三个月不到他竟然逃回来了。
我们问他还跑不跑,大舅竟然闷头哭起来,鼻涕冒泡地说,不跑了,打死也不跑了!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一上来扑倒就给你打针啊!
从那以后,除了去几个兄弟家混点烟钱之外,他就再也没出过远门。要说被人抓走,他一个疯子,属于光缆无铜,盗之无用,弄不好还得贴几顿饭钱。
要说受困,精神病院都逃得出来,乖乖,还有啥地方关得住他?
我问小舅,大舅失踪这事,你报警没有?
小舅摇摇头说,我们家的事儿,不用警察插手。我意识到自己问得多余,他这样身份的人,是极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的。
他掏出一包珍品“黄鹤楼”,给我发了一根说,你爸妈他们还好吧?
我接过烟道,还行吧,两个人上星期去海南旅游了,估计要下个月回来,要不,我把这事儿跟他们说说?
小舅摆手道,别说,这事儿别让我姐知道,我怕他们担心。人能不能找回来,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尽力吧。
我点点头,看墙上这些符号数字,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
我听我妈说过,我大舅年轻时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聪明伶俐,天资卓越,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后来不知为何没考大学,从此性情大变,暴戾无常,整天是游手好闲四处惹事。
家人为了让他收心,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找的是刘家一个大户小姐。大舅不愿意娶,外婆说“刘家的亲,那哪由得了你”,硬是逼他娶媳妇。结婚当天,大舅为拒婚钻进红薯窖里,家人找不到他,我母亲只好替他上门娶亲,人称“女驸马”,这事当年轰动一镇!
结婚没三天,刘家媳妇失踪,大舅也从此变得疯颠。人们听说这件事,只道是“自作孽,不赖天”。
说起来,这一晃也有好些年了。我再抬头看了一眼墙壁,问道,对了,我大舅疯了多少年了?
大舅想了想说,结婚那年他二十四,疯了有三十年了吧。
我看见左边墙砖上,用小刀深刻着六个“正”字,心里猛地一惊,这一个正字是五,六个“正”,加起来整整三十啊!
再看右边墙壁,上面一行行排列的数字——
“55、54、53、52、51……1……”
我的脑子一下像要炸开一样。难道说,这些数字是他在计算时间?
大舅的记忆里很差。这几年来,我们每次初三到初七回家拜年,上次是新年农历初七,如果从那时候开始算,这些数字又代表什么呢?
我扭头问道,今天是几号?
小舅说,今天是三月初三啊,怎么了?
我拿出手机对照农历表挨个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五天。这墙上另外一部分字符我不懂,但我几乎可以确定,这几串数字,是大舅用来计算时间的。
小舅看我脸色不对,问,沉娃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指着墙壁说,你看这些数字,好像是大舅在算时间……
哟,乖乖,还真是,,疯老大记时间干什么?小舅上前盯着数字,愣了愣神,恍然大悟道,坏了,他可能是去那了!
我问,哪啊?
小舅猛逮了一口烟屁股,烟头一甩,嘴里吐出两个字,余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