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余瑶，天快亮了。
春娃儿，你先别睡，娘给你讲个故事。娘以前给你讲的无头案、审死官都是假的，但这事儿是真的，那时真有这样的事儿啊！
你听着，听好了别说话，这是娘给你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
那时余瑶和现在一样，一样的人，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槐树、柳树、枣树长在路旁，一样的天空比如今却要蓝得多。有一年冬天很冷，雪不分昼夜下了三黑天，九岗十八洼的路全给封死，冻死不少连夜赶路的叫花。
说在赵岗有一个大户人家。那家男人姓罗，个子不高，能耐可不小，农忙下地干活，闲了外出经商。人们都喊他“罗子”，谐意是“骡子”。他有本事，媳妇也勤快，眼里有活儿，自家的麦子年年丰收，吃用不尽。他们还生了一个丫头，长得漂亮，人也机灵灵的，莫提多喜人叻。
罗子日子过得舒坦，做梦都咧嘴直笑。
在女儿七八岁那年，冬天田荒，他带上所有的钱，和老家一个叫“罗角”的瓜藤亲戚去城里贩盐。那年月贩盐可是大生意。盐就像银子似的，一斤要几百文，家家户户又离不开盐，总不能吃干饼子啃指头撒。
襄阳原本有五大盐行，27年只剩一家大陆盐行，他们从那拉盐到双木镇集市卖，整整半车盐，那可值不少的钱，他们狠狠赚了一笔。罗子尝到甜头，初七一过，便带更多钱去贩盐。路上雪都化成了冰，冰铺成了路，这些路他们走了两天。
第三天，在快到襄阳的一段上坡儿，罗角说要去解手。那路下面是密麻麻一片槐树林，叶子落了，堆得很厚，看也看不清。
“罗大哥，你快过来，看这里头！”树林里传来罗角的唤声。
罗子以为遇到了红胡子，把驴拴在桩上，短斧头腰里一别就冲了进去。树林里是一个长宽有二十丈的大堰塘，水面晶莹透亮，仔细一瞧，才发现水面结了一层冰。你不晓得那片树林有多大，树叶掉光了，树秃着，丫杈上的寒鸦瓜瓜乱叫。
罗子想起红胡子，打了个寒颤道：“角儿啊，你在哪呢？”
罗角忽然窜出来，从背后一把抓住他的钱袋子！
罗子一个转身，捏住那只手，看见是他表亲罗角，登时便骂：“你个畜生，砍脑壳的，你不得好死！”
他刚叫唤一声，罗角就把短柄斧头提了起来，在他脑门上来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罗角瘦得跟麻杆似得，也不晓得当时怎么发的狠劲儿，把人的脑袋都给砸烂了。
直到罗子死，他眼睛都没合上，手抓着钱袋子不放，那是下了死力气的，挣都挣不开啊！
罗角掰了半天，总算掰开了罗子的手，又一脚把罗子踹进堰塘。那是一片荒堰塘，冬天尸体不会化臭，等到来年夏天，哪怕被人发现，他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罗角心里这样想，出去骑了那头驴回家，因为心亏，半路又把驴宰了熬成一锅汤，喝了汤带上钱往南方赶。
原来，罗角年轻时去了汉口学做生意。在汉口，他被花街柳巷的**子勾引，进了妓馆，在妓馆里迷上了一种叫“烟片儿”的药。
之后，他从妓馆到烟馆，从烟馆到土栈……烟片儿是有钱人吃的，罗角家里怎么吃得起？他的钱很快花光了，碰巧他爹得病死了，他回乡想找人借钱安葬，碰到他表兄罗子，便撺弄他一起贩盐。花完了钱，他晓得罗子第二次贩盐会带上更多钱，于是便起了歹心。
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差一点就成了一桩死案！
到了正月三十，罗家的孤儿寡母还在盼罗子回来，在路边等啊等，等得雪都化了。罗子媳妇心说坏了，她晓得罗子可能是死了，坐在路边哭天喊地‘罗子啊罗子，你跑哪去了……你晓得我们在家等你。你不是那不顾家的人啊！”
“你要是活着，找驴贩子，给家里捎个信啊！”
“如果你要是死了，也告诉我一声，这荒天野地，也有个人给你埋了啊！”
她这一哭，罗子的女儿也跟着哭。两人哭得眼泪都干了。那女娃哭着哭着，只见远处飞来一只大苍蝇。说苍蝇不像苍蝇，说不是苍蝇，仔细一看，嘿，还真是只苍蝇，青头赤身金翅，有麻雀那么大。
苍蝇围着罗子女儿绕了一圈，落在她肩膀头。
罗子女儿一边哭，一边挥手赶苍蝇。
苍蝇不仅不走，反在她耳边嗡嗡地叫。
罗子女儿喊道：“我要找我爹。”
苍蝇像是听得懂人话，匍匐立在她面前，饶了一圈，眨眼又飞走了。
罗子媳妇寻思大冬天出苍蝇，这里头肯定有稀奇，就拉着女儿的手，跟在苍蝇后头，两人一直走到天黑。苍蝇一路飞进那片槐树林，罗子媳妇害怕里头藏有红胡子，就把女儿一个人放在外面，一个人进去。
走到堰塘边，她发现罗子的尸体浮在冰面。
经过调查，确定跟罗子一起的人是他远房亲戚罗角。官府全城画像，开始缉拿。事儿过了半年多吧，罗角把钱都买了“烟片儿”，吞云吐雾，给折腾光了，回家的时候被人逮住告官，进了监狱，没一天功夫儿就把事儿全交待了。
这案子闹得大，城里都来人了。当时的襄阳道尹叫熊宾，是光绪二十年的进士，为人忠孝仁义，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当真是个英雄。他亲自过问了这个案子，二话没说，提笔在砍头的那张纸上签了字。
后来，罗角被砍了头。那是双木镇最后一个被砍头的人了。
人认罪伏法，砍头死了，罗家也败落了。罗子媳妇一个人又要种地，又要养活娃子。有一天放牛的时候，红胡子把她抓走。他们女儿从小孤零零得长大，后来嫁给我瘸腿的二哥，也就是我的嫂子，你的舅母。
香娃儿，娘给你讲的都是真事儿。
你要记住，不管娘去哪，只要你想找娘，就总有一天能找到。
……
天渐渐亮了。
在一所用来祭祀小屋里，梁春的母亲拉着她的手，坐在石墩上。她母亲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完两人沉默良久，光线从小屋的破洞里射进来，可梁春依然看不清母亲的脸。她母亲脸上围着一层稀松的青色麻布——那是寡妇改嫁时披的。
她努力踮脚，仰起头，只能看见母亲鹅蛋一样俊美的下巴。
凉风翻山越岭，掠过高岗，渗入了这间屋子，梁春一个哆嗦，心里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太阳停在麦田尖儿上，光亮渐盛，她一眼眺见地平线上的驴车，驴车驮着一口黑色棺材，她的心在胸膛里噗通乱跳，像老鼠在黑暗角落里乱跑。
没过多久，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来人用钢刀挑开门帘，光透进来，梁春见一张满是棕红长毛的脸，双眼凹陷，活像两个大黑窟窿，身披破破烂烂的灰色袍子，袍子里伸出一只“大鹰爪”，抓着她娘便朝外跑去。
“娘！”梁春撒开腿朝外跑。
外面是一群披灰色袍子的“人”，红毛脸，窟窿眼，鹰爪手，骨瘦如柴，她尖叫一声：“红胡子！”然后便吓晕过去。
那一年，梁春五岁。
后来，她和她大姑一起生活，十二三岁被嫁去河南，她跑了很久才逃回来，改嫁我爷爷，爷爷去世，她便一直在双木镇等我的外曾祖母。
没错，梁春正是我奶奶。
我奶奶10年去世，享年68岁。她一生诞下七个孩子。至于奶奶是否和外曾祖母重逢，父母没说，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可红胡子的形象，却一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