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而过,从盛夏悠悠步入寒秋。
妖兽与南疆边境城镇间的冲突已然接近尾声,绝大多数妖兽经历过最初的惊慌暴怒之后,在各路修者的压迫下,慢慢缩回太古神渊没被火海淹没的地域。一些宗门的长老和弟子,千百次的搜寻无果,渐渐也对贫瘠的太古神渊没了兴趣,陆陆续续折返而去。
太古神渊深处,距离最初那个地火旺盛的洞窟往西三千余里,郁郁葱葱的林海尽头,有一个狭小而隐蔽的山洞。
李居数月间一直藏身其中。
近三个月的躲藏,对于李居来说,寂寞宛如黄连。
根据最初的希望,服用夺天丹,借七星连珠紊乱天机之力,易经改脉,问道启灵,是最好的结果。事实也大致如此,在诸多外力以及神秘彩衣女子一滴本命精血的帮助下,李居确实打破禁锢,宛如破茧重生,全身绝大部分经脉不仅修复完好,而且品质远胜从前。
然而,却有一点意外,如果说一个正常修行的人气脉如山,那么李居的气脉却有六道天堑,如果说一个正常修行的人气脉如河,那么李居的气脉却有六道大山。总之,他的气脉宛如一条巨龙被拦腰斩成了七段,彼此不能贯通。
李居尝试了一切他曾经看过的修行法门,想要进一步走到问道修仙的第二阶段——开脉,却始终未能如愿以偿。经历过恐慌、烦躁、愤怒、无奈等诸多情绪洗礼,终于又慢慢平静下来。至少他已经启灵成功,还能多活几年,最大的困难都已经度过,没理由不相信世间仍有适合断脉的开脉功法。
秋雨迷蒙的清晨,李居推开青苔如草的洞门石,穿过荒僻的丛林,往临渊城的方向走去。他决定往历史悠久的离尘宗去碰碰机缘,经过临渊城,正好向程庆丰问问路。
……
……
九月初十的日暮黄昏,李居披着破碎斑驳的衣衫,混在一群出城猎杀妖兽归来的人潮中,悄无声息地进了临渊城。他也不投宿,只在偏街陋巷中行走,趁着夜色渐沉而寒月未起的时刻,从西院北角悄然摸进程府。
大半年前住过的小屋,依然空着,推窗攀跃进去,鼻端隐隐嗅到一缕淡淡的幽香,仿佛二月的杏花未歇,透着一股清清冷冷的意味。
在进城的路上,他就听过许多宗门弟子与妖兽争相搏斗的事迹,估摸程宴雪也会回到临渊城,是以并不意外。快步四处游走一圈,果然发现不少程宴雪在此逗留的痕迹,比如桌上的茶杯,每次喝茶之后,她总会摆成梅花状,再比如窗前书桌上的宣纸,她总喜欢压住左角,笔墨微微向右倾斜……
窗外寒月升起,换过一身齐整衣衫的李居,缓缓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扉,迷蒙的月光斜照进来,洒落在轻染纤尘的宣纸之上,映照出一副与他略有几分相似的少年画像,画像旁边的空白处,一遍遍涂鸦着同一句话:君心何时归?
看着笔法粗糙的画像,以及娟秀端丽的字迹,李居不禁微微怔愣,如剑的眉峰一蹙即舒,转瞬之间,神色变得犹如远天外的秋月,清冷淡漠,抖手披上一袭宽大的黑色斗篷,轻轻越过窗台,反手关上窗扉,也将那幅饱含少女浓烈热情的书画关在了孤清冷寂的黑暗之中。
程府并不大,程庆丰的居处,距离西院北角的小屋,只有三重院落。
李居一路畅通无阻,轻轻跃进桂花香残的小院,只见厅堂大门洞开,屋内灯火通明,程庆丰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中堂下的红木太师椅上。
略略犹疑了片刻,李居轻轻拂动斗篷,缓缓走过庭院,登上台阶,跨进厅堂,站在门槛前,淡淡说道:“程老,别来无恙。”
程庆丰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李居鼻翼翕动,隐隐嗅到一股腐臭气味,细细打量程庆丰,见其面色青黑,额顶透紫,明显一副中毒已深的症状,顿时心下恍然,微微侧身,回首朝庭院中望去,只见程阳东手提宝剑,脸上挂着略显狰狞的微笑,一步步款款而至。
程阳东看着侧身回首的李居,嘿嘿笑道:“李少侠,我等你多时了。”
李居静默不语,双脚若有若无地微微错开半步。
程阳东看不到李居的脸,只认为他此刻惊吓过度,笑得更为猖狂狰狞,恨声说道:“李居,你不仅害得我丢了第一天才的名头,在家族中的威望日益衰落,而且让老祖深受重伤,以至于我拖延到今年年初方才启灵。你足足耽误了我三年最好的修行时光,今天落在我手里,休怪我斩你头颅以消心魔。”
程阳东长话说完,人已跨门而入,右手抓上长剑剑柄,正要拔剑而起,却忽觉眼前一花,一抹冷月般清寒的剑芒从幽暗的斗篷深处电闪而出,刹那间掠过他的脖颈和胸膛。
短暂的刺痛过后,程阳东感觉好似时光倒流,眨眼间回到了寒冽冷酷的三九冬夜,冰冷的黑暗气息,宛若潮水般席卷而来,彻底淹没了他的身心灵魂。
他莫可奈何地坠落,坠落,终至于一切消止。
李居缓缓收回长剑,剑尖上的一寸血痕刮落在程阳东雪白雪白的衣襟之上,在灯光月影之下,腥烈如火,妖娆如花。
弯腰从程阳东怀中摸出一个寸许高的药瓶,转身走到程庆丰跟前,李居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药瓶中黑乎乎的丹丸喂进程庆丰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程庆丰猛地浑身颤抖,随即俯首呕出一大滩又黑又臭的污血,半晌方才抬头,双眼中微微透着一抹妖异的红光,喟然叹道:“难为你了,小李,我真没想到,阳东这孩子竟然会投靠李家,背地里给我下毒。”
李居看着程庆丰眼眸里微微闪烁的妖异红光,暗自皱了皱眉,说道:“程老,我这次路过临渊城,找你只是想问问去离尘宗的路。”
程庆丰没有想到李居的意图在此,皱着眉头,忧虑道:“小李,我知道义山公的离去,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当初也是义山公先……要不就算了吧,冤家宜解不宜结。”
李居不为所动,看着程庆丰眼底越来越盛的妖异红光,转身欲行:“既然程老为难,我不问也罢。”
程庆丰见李居转身要走,连忙伸手拦住,凝眉说道:“既然你一心要去离尘宗,我这就给你画地图,不过倘若事不可为,你切莫冲动。另外,我这些日子也收集到了一些于修行有用的东西,你帮我捎给雪儿。”
程庆丰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放上桌角,这应该就是他说的要转交给程宴雪的东西。随后又从怀中摸出一张兽皮,摊开在桌上,鼓荡真元开始刻画地图。
李居站在桌旁,沉默不语,掩藏在斗篷下的双眸,灼灼地审视着程庆丰的神色变化,见其眼眸中妖异的红光潮水般飞涨漫延,近成迷乱疯狂,毫不犹豫地抖手扬剑,冰冷的剑芒映照着程庆丰霍然抬起的双眼,闪电般斩落脖颈。
哗啦一声,头颅滚落,鲜血喷洒,将堪堪画到一半的地图染得面目全非。
李居收回带血的长剑,抬手抚上程庆丰未曾瞑目的血色双眸,淡淡说道:“程老走好,你交待的事情,我一定完成。”
李居说完,抖落锦囊与地图上淋漓的鲜血,一并纳入怀中,转身快速逃出程府,沿着偏僻的街巷游曳,悄无声息地往城池西门而去。
……
……
临渊城很小,城墙圈住的地方只有纵横三百余里,筑基境以上的修者,御剑飞行盏茶的工夫便能横贯东西,但对于刚刚启灵不久的李居而言,却又很大。
程府位居城南,要往西门而去,得月楼前的十字长街是必经之地。
得月楼,乃临渊城最富丽堂皇的酒楼。全楼共计有三十六座亭榭楼台,最高的浩然亭足有百丈,最低的水榭听雨巷则蜿蜒停靠在菱江左岸,彼此游廊串联,错落有致,若是月夜从天上俯视,全楼宛若牡丹盛开,华美璀璨,典雅辉煌。
李居裹着斗篷,披着月光,大步走到得月楼前的十字长街上时,秋月已近中天,风吹动云影流泻,洒落一片又一片阴冷。
空旷的长街尽头,得月楼璀璨的灯影下,傲然站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背负双手,长衣如雪,远远看到李居,红润没有一丝褶皱的脸上悠悠浮起欣然笑意,整条长街顿时夜风瑟瑟,寒意逼人。
李居缓缓止步,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李禄存,淡淡说道:“李长老久候!”
李禄存看着此情此境依然泰然自若的李居,双眉轻挑,呵呵笑道:“李少侠见多识广,不仅身怀炼丹秘术,而且心智过人,家主亲口.交待,若不能为我所用,宁杀错,不放过,老朽多等片刻,也不足为奇。”
李居亦呵呵一笑,说道:“李家主连噬魂丹都能随意出手,还会稀罕我炼制区区洗髓丹?”
李禄存没想到李居竟然一口道破谋害程庆丰的毒药实情,略成三角之状的双眼猛地凝缩,眸子里迸射出寒冰般冷冽的光芒,三息之后,忽又畅然欢笑:“好得很,李少侠能一口道破噬魂丹之名,想必也能成功炼制,如此甚好。”
“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好。”
李居淡漠依旧,反驳道:“我懂得越多,李长老下手就会越迟疑,我所要受的苦楚也会更多。”
李禄存长眉飞扬,嘿嘿笑道:“你果真不怕死?”
李居平静如水,淡淡笑道:“怕,我若不怕死,只怕未必能够活到现在。只是不管怎么说,我从来不会帮助我的仇人。”
李禄存抬手抚了抚长须,点头说道:“如此就怪不得老夫了!”
说罢,李禄存抖手一挥,一寸寒光脱袖而出,迎风化作三尺长剑,映照着冷月的光辉,以及微微泛黄的灯影,摇曳成一道璀璨的银河,波涛如怒,潮头汹涌,朝着李居扑杀而来。
整条长街上风如虎啸,李居身上的斗篷猎猎狂舞,狰狞仿佛急于脱困的夜枭。一抹略带血腥之意的剑光,从斗篷深处扶摇而起,叮的一声,重重劈落在遥飞而至的仙剑之上。同时,双脚频转,身形微侧,擦着疾掠而过的仙剑锋芒倒飞而出。
剑光寒透十里长街,悠忽间斗转而回,李居则远远摔落十丈开外,重重撞击在得月楼的墙根之上,意欲拄剑起身,却止不住呕出一滩污血。
李禄存右手五指轻卷,将仙剑牢牢抓在手中,一步步缓缓向着李居逼近,眼底泛动强烈而又狂热的光泽,哈哈笑道:“李少侠二次启灵成功,真是可喜可贺,想不到涅槃果确有奇效!”
李居勉强站立起身,看着满脸激动兴奋的李禄存,心头的疑惑如汤沃雪,静静说道:“看来你们和羽化门关系匪浅,义山公的仇,应该也有你们一份咯!”
李禄存丝毫不在意李居至今依然平静如水的姿态,嘿嘿笑而不语。
李居双脚微开,缓缓抬起拄立在地上的三尺长剑,斜斜指向一步步逼近的李禄存,全副心神凝练成流,彻底融入圣骨之中的焚天残荷,一股欲碎苍穹而纵死无悔的气势冲天而起,四周的天地元气涟漪般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地推向李禄存。
李禄存感觉到李居身上扑面而来的强韧决绝的气势,就像那日在程府看到程宴雪灵狐天象的血眸一样,心头不禁微微哆嗦,骇然之余连忙咬紧牙关,稳固道心,右手陡然扬起,一抹剑芒飞射而出,朝着李居疾斩而来。
李居微微屏息,刹那间仿佛化身残荷,周身血液犹如沸腾,所有的元气与劲力全部汇集于剑锋之上,缓缓高举双臂,正欲对准迎面疾斩而来的剑芒劈落,忽觉一阵微风拂过耳畔,一抹青碧色的剑芒映入眼帘,犹如水刀切豆腐一样,轻轻松松穿透李禄存迸发出来的剑芒。
青碧色剑芒穿透十丈虚空,穿透李禄存微微鼓荡的胸膛,穿透他的灵魂,穿透他的生命,遥遥消失在长街尽头。
夜风徐徐坠落,长街归于静寂,看着李禄存躺卧在地上的尸体,李居怔愣间缓缓收敛心绪,不期身后近在咫尺处忽然响起一道清冷而又淡漠的声音:“你吞了涅槃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