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事情,许多时候明悟,却不一定能够立时成就。
一念花开,心能转物,那都是绝顶大能的神通。
至少,李居未能将夜观星辰的感悟证实,金、木、水、火、土、日、月等七星,遥在缈不可寻的虚空,他依然困在桃花深处,困在截断周身气脉的六道天堑跟前,无奈之下,只好窝在天涯海阁二楼,期冀寻到能够破解困境的法门。
茫茫书海,李居宛若尺蠖爬行,一月下来,复又瘦下一圈。
这一夜醉卧花海,清晨醒转,不意石桥尽头廓然声响,有人一步步走来。
光晕流动,风吹花落,水蓝色衣衫长裙的少女,容颜憔悴,乍一眼看到花海间翻身而起的李居,呆滞的血色双眸轻轻颤动,缓缓从死寂中复苏,渐渐充满似惊喜又是仇怨的光采。
程宴雪!
看着损悴得近乎狼狈的少女,李居不禁眉尖轻蹙,恍惚间大约明白,她知道了发生在程家的惨案,此来应该是责问寻仇的。
程宴雪静静地看着李居,看着他始终淡漠不言的面容,柔弱的身躯在温暖的风中,颤抖得好似寒冬里的鹌鹑。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曾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拷问,程家到底有什么对不起李居的地方,结果是没有。她也曾漫无边际地搜寻李居的踪影,想要当面问一问他,如何下得了那狠手?结果她没寻到。好不容易得知他身在离尘宗的消息,匆匆赶回来,他又在天涯海阁深藏不出。
天涯海阁,是离尘宗的禁地,听心之桥,是通行者的苦难。近一个月的艰难跋涉,折损了她太多的精气与神,最为艰难而又残忍的,是她一剑又一剑地斩灭了两个人之间过去四年的羁绊。
回忆着石桥上的种种,程宴雪仿佛跳下万丈悬崖的雏鹰,在无边恐惧的柔弱中一寸寸坚韧刚强,抽拔出腰间的三尺长剑,拖曳着百丈残红,缓缓走到李居身前,嗫嚅映着血痕的唇角,沙哑而又低沉地问道:“李……为什么?”
程宴雪一开口,本能地就想喊声李居大哥,可是积攒数月的悲怨与仇恨,烈火一样焚尽了心底最后一丝软弱和温柔。
李居看着程宴雪渐渐冷厉的目光,喉结微微滚动,沉默不语。
暖风拂过,狂花乱飞,程宴雪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自嘲,抖手扬剑,寒光破碎漫天桃瓣,直指李居的头颅斩落。
程宴雪精气神样样亏空,剑招华而不实,威力大减。
李居悠然展臂,左掌贴着剑刃滑落剑柄,重重斩在程宴雪的皓腕,右掌逆风狂扬,掌缘狠狠击中她的后颈。砰砰两声闷响,程宴雪诧异中不甘而又解脱地昏倒在地,漫天桃花扬起又落下,埋了她一身。
哎……
苍老的叹息,在身后随风轻响。
李居霍然转身,左手倒提的长剑斗转激射,狠狠劈落。
剑光流曳,斩碎了春风,斩碎了满地残红,却没斩破那道穿行而过的身影。
看着咫尺相隔却又好似远在天边的身影,李居的呼吸微微凝滞,脑海中想起来天涯海阁之前梁伯的叮咛,想起一个月前酒葫里换过的桃花酒,暗自平复紧张的心绪,默默收起长剑,执手深深一礼。
白衣白发的老者静静地看着李居,待他起身,缓缓说道:“行事虽然略显偏激,但是出手果敢狠辣,又懂得隐忍,知晓进退,还算不错。”
李居知道,眼前的老者是梁伯都惧怕的存在,自己在天涯海阁的所作所为,肯定瞒不过对方,他问心无愧,是以无惧,他也不奢望老者夸奖两句后会给实质性的奖励,是以不卑。
老者看着李居不卑不亢的姿态,心底里暗自点头,转眼看向埋在桃花里的程宴雪,喟叹似的说道:“她是继你之后,第二个未入筑基境便能来到这里的人。你灌她几口酒,然后去二楼等着,我有些话跟她说。”
李居默然点头,掏出酒葫,又取出一粒归元丹,喂程宴雪服下,不等她醒转,便即转身走进天涯海阁。
……
……
程宴雪从疲惫而深沉的梦境中醒转,睁眼看到身旁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老人,愕然怔愣,咋舌难言。
老者拂袖转身,施施然走向海岛尽头:“跟我来。”
程宴雪骤然心静神宁,老者的话音平平无奇,但却透着一股莫名的伟力,让她生不起半分抗拒之意。
站在山海尽头,老者翘目远望,仿佛看透了九天之外:“一世一世轮回,一年一年花开,今日故人重逢,幸甚至哉。”
老者的话音缥缈而又厚重,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韵,涟漪似的荡漾不绝。
虚空尽头莫名震荡,一缕肉眼难见的毫光穿透虚无,电闪而至。
程宴雪莫名心动,圣骨中瑞光流溢,启灵时曾于身后凝立的九尾灵狐光影,不受控制地浮现身前,迎着那一缕从天外飞来的毫光融入眉心,随即烟雾般缭绕而回,一寸寸没入体内圣骨之中。同时,一股艰涩而庞大的讯息涌入脑海,飞快烙印成一篇古老而神奇的法诀。
程宴雪凝神内查,古老的法诀十分玄妙,而且留有强大封印,目前只能看到开脉境的法门,以及一个霸道的名字,《九天妖神诀》!
不多时,程宴雪心神回转,看到已经转过身来的老者,连忙俯身揖拜:“多谢前辈厚赐!”
老者缓缓摇头,淡然笑道:“你不用谢我!”
程宴雪怔愣,随即醒悟那抹毫光从天外飞来,连忙朝着远天外的虚空虔诚叩拜!
善!
随着程宴雪拜倒在地,长天微微震动,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但一个善字却分明响彻耳畔,就连身在天涯海阁二楼静坐等候的李居,也如闻惊雷,心潮起伏。
老者待程宴雪起身,淡淡说道:“此间经历,不可与外人言及分毫,否则必遭天谴。”
程宴雪郑重称允。
老者缓缓点头:“你既然来到这里,天涯海阁中的功法武技,从此但凭取阅。不过,切记量力而行,慎重选择。”
程宴雪恭然言是。
老者抬脚往天涯海阁走去,不出三步,忽而说道:“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我将指点那小子修行,你若还想寻他复仇,最好也来听听。”
程宴雪悚然大惊,老者一句话,从九天之外为她要来一部逆天法诀,他竟然要亲自指点李居修行!她毫不怀疑,倘若她不去聆听教诲,三个月后乃至一生,她都将可能再也奈何不了李居。暗自咬了咬牙,紧攥着双拳,一步步跟了上去。
……
……
天涯海阁二楼,敞开的轩窗下,阳光普照,落红纷飞,李居对着老者执手躬身,礼罢端坐于地,沉默不言。
程宴雪神色有些复杂,曾经没日没夜想见的人,如今近在咫尺,却怎么都不想再看一眼。
老者仿佛毫无所觉,沉吟片刻,说道:“世人修道、修仙、或者说修行,讲究的无外乎精气神,神乃阴灵,精乃阳体,气则是贯通阴阳、逆转五行的桥梁与工具,此般论述,天涯海阁中应有尽有,我不欲详说。我要说的,是第四种力量,更为准确地说是另一种早已湮灭无存的修行文明,修心。”
修心?
李居蹙眉不解,程宴雪莫名所以。
老者自顾说道:“此心非彼心,不是搬运气血的器官,亦不是所谓的神魂灵识,它深藏在每个人的体内,又杳然匿于无尽虚无之中,甚而远在三界之外,它无界无垠,无拘无碍,它空空不存,却又包罗万象,玄之又玄,妙不可言。”
清风徐徐,光影流曳,李居和程宴雪愁眉深重,老者的话,亦是玄之又玄,妙不可言,纵使觉得不凡,一时间也难以领悟。
老者不太理会二人是否能懂,继续说道:“你们看窗外的桃花,绚烂纷飞,永开不败,可知原因何在?”
李居转头看向窗外永不停歇的花雨,隐隐似有所悟,不过却又说不出口。
程宴雪亦是沉吟难决。
老者复又说道:“你们看我,近在咫尺,言犹在耳,可知我是生是死?”
李居抬眼静静看着老者,想起先前一剑从其身影上穿过而秋毫不伤的情景,脑海中忽而浮现曾在道书上见过的一句话,张口说道:“……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言及此处,李居霍然若有所悟,仔细琢磨,却又莫名所以。
“你还算有些慧根。”
老者破颜微笑,颔首说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在三界未立之前便已身死神灭,你们看到的,是我的心识,也是我的道。”
心识?道?
李居震惊不已,转眼看向窗外永远都是桃花三月的风景,讷讷问道:“前辈的道,就是这天涯海阁外的三百里桃花?”
老者哈哈大笑:“不错!三界未立前,轮回不存,身死魂灭,永世不可再生。然而,我身死之际,道化桃花山一座,永生不灭。”
李居咋舌不语。
程宴雪惊诧莫名,蹙眉问道:“前辈功参造化,何不遁入轮回,重修一世?”
老者眼底掠过缅怀的神色,看着窗外飘零不尽的桃花,微微笑道:“这里本是……宗门根基所在,当年秀儿在此修行,切桃花三两二钱,窖一葫玉泉春,到秋声小院私会宴儿……”
老者说着,转眼看向李居腰间那只略显丑陋的葫芦,眸子里荡漾着宠溺与欢喜的神色。
李居微微怔愣,默默解下葫芦递到老者身前。
老者昂首满饮一口,砸吧着嘴角叹道:“『桃花春』依然是『桃花春』,却再也没了从前的味道。小子,这只葫芦虽然不能助你破敌,但却是一件难得的古物,你好自珍惜。”
李居接过老者递还回来的葫芦,掐在葫腰的手指不觉紧了又紧。他年幼时体弱,常年喝药,这只葫芦,是他那同样年幼的未婚妻送给他的。自从家族遭逢巨变以后,葫芦里装的不再是药,而是酒,烈酒。
至此,程宴雪也恍惚明白,人的一生,或长或短,总归有些难以割舍的羁绊,舍弃一世的记忆投身轮回,并不一定值得!想到这里,程宴雪悄然转眼瞄向李居,看到他剑眉凝蹙,神情冷漠,不由得暗自叹息。
老者平复思绪,待李居收好葫芦,继续说道:“我还做不到真正的永恒不灭,神泣大陆什么时候破灭了,我也难逃一死。不过,传言在佛前有一盏灯,任凭世事变迁,三界轮回,始终不死不灭,亘古永存。”
佛?亘古永存?
李居愕然不解,程宴雪懵懂不知。
老者恍然醒悟,在神泣大陆,佛的传承早已湮灭不存,暗暗叹息,说道:“佛,是修心至最高境界的大能。佛前那盏灯,便是大能的心火。欲修心,先要明心见性,点燃心火。”
明心见性?点燃心火?
李居冥冥中感觉,若能修心,或许对自己的修行大有益处,不禁心向神往。
程宴雪亦是暗暗激动,不死不灭不就是长生永世吗?
老者看着明显意动的二人,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猛地沉声喝道:“你是谁?”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老者一言出,声雷滚滚,宛若沧海翻涌的大潮,一重重淹没李居和程宴雪的身心灵魂。
程宴雪惊惧难当,体内的真元疯狂奔涌,一时间浑浑噩噩,昏聩不语。
李居体内没有真元,身心倍受冲击,神魂一颤而定,心头自然而然冒出一个答案:“我就是我,我还能是谁?”
我就是我?心念转动的刹那,李居霍然震惊,如果我就是我,那么在闪念间察觉到这个答案冒出心头的又是什么?
霎时间,李居陷入一种莫名玄妙的境界,似懂非懂,似悟非悟。
老者看着李居和程宴雪完全不同的状态,似欣慰又似叹息,一缕暖风从窗外吹来,洁白如雪的身影如烟飘散。
时隔三日,程宴雪悠悠醒转,环首看到李居独自静坐窗前,手掌不觉轻轻握住腰间的长剑,犹豫许久,终究漠然转身,大步离去。
李居双目闭阖,呼吸渐长渐缓,又三日后,近乎断绝呼吸,脑海中澄净空旷,犹如月照长空,无思无虑,心神悠然下沉,与圣骨中的焚天残荷自然融合为一。
第七日,星光破晓,李居的身形微微一震,缓缓睁开双眼,举目遥望,霎时间福至心灵,轻风浮荡,一股前所未有的神秘气息充斥身周内外,慢慢旋转汇聚,最后径直透过膻中穴,于窍穴背后的虚无之中,悠悠点亮,仿似一盏微弱如豆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