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未尽,积雪渐消,李居裹着青氅,一步步穿过空荡崎岖的山路,回到人气稍盛的地方。
讲经堂前,试剑台上,集聚着二十来位年轻弟子,外加三位长老,正肃声穆言,述道论剑,气氛明显过于凝重。
李居止步台前,感觉似有大事发生,转念间想到,自己身份低微,修为不足,剑眉一蹙即舒,止住好奇,朝着转眼相对的三位长老抱拳一礼,继而落落转身,往青崖丹阁大步行走。
三位长老均未见过李居,虽不知他来历如何,但却认得青氅间乍露的制式长衫,玄青暗哑,云纹不存,乃离尘宗记名弟子服饰,又见其毫无修为,纷纷蹙眉不语。
试剑台上,曾在功事堂见过李居的八位少年,彼此对视一眼,咋舌不言。
不过,人群中有一卓然超群的少年,盯着李居的背影,眸光闪烁,三息之间,乍转冷毅,脚尖轻点,好似鸿雁投林,从试剑台飘飞而出,腰间长剑铿然出鞘,化作一抹如霜寒芒,直指李居的背心刺落。
李居转身行走不过三五步,陡觉脑后风生,寒意透体,下意识踮脚左旋,青氅翻飞,仿佛一只柔韧的大手,裹覆三尺霜芒,同时趋步前行,于三步外霍然转身,执剑在手,冷冷看着青氅破碎后显露出来的身影,眸光紧紧凝缩,针芒似的锐利。
李凤年!
李凤年一击未能得手,眸光里掠过一丝讶异,继而满面愤然,长剑纷飞疾刺,恨声咋呼:“李居,还我叔爷爷命来!”
李居剑眉微凝,一边应付李凤年狠辣决绝的长剑,一边观察不远处三位长老的神色变化,李凤年不必多说,愤怒和咋呼都是伪装,三位长老亦都眸光转冷,漠然应允李凤年对他的袭杀。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公理可言,实力才是一切。
李居心神沉浸圣骨,与焚天残荷融合为一,卓绝不屈的气势冲天而起,木剑所指,劲气激荡,与李凤年的三尺青霜争锋不休。
李凤年启灵已近一年,修为已在开脉四层境,此前决意出手,本以为启灵不过半年的李居定然授首,却不料此番争斗,竟似旗鼓相当,不觉间脸上的怒意尽消,眸子里的恨意却是更加阴沉浓郁,体内四条灵脉里的天地元气,汹涌流淌,霎时间剑气纷飞,霜冷长河。
李居到底未能开脉,体内天地元气不存,顿时落入下风,若不是多年积累深厚,心如明镜,屡屡避开要害部位,只怕分分钟便已命丧黄泉。
试剑台下激斗不休,试剑台上众人神色不定,谁都知道,李凤年和程宴雪,乃新人弟子中天赋最高的两位,如今程宴雪未归,修为不知,李凤年却是后来居上,成了进步最快的魁首,倍受众位长老亲睐。然而,就是这样的天才,骤然偷袭毫无修为的记名弟子而久久未能得手,实在令人惊诧莫名。
三位长老也是神色有异,不过他们虽然惊奇,但却没有出手阻拦之意,在他们看来,李凤年为报家仇,情有可原,最重要的是李居已经伤痕累累,坚持不了多久,一个记名弟子的生死,无足轻重。
唯有曾经在功事堂见过李居的八位少年,看着在李凤年的迅猛攻击下苦苦支撑的李居,惊诧中透着一丝紧张,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将客卿大长老的实情告知三位长老。
李凤年剑气如霜,越战越是激奋,一剑迫近李居身前,嘴角轻咧,嘿嘿笑道:“我早说过,若不能为我所用,宁杀错,不放过。没想到天堂有路你不走,竟然巴巴的跑到离尘宗来送死。”
李居神色不动,匆匆避过胸膛要害,肩膀上血沫纷飞,滑步疾退,继而快步前驱,木剑疾疾斩向李凤年的脖颈。早在服食夺天丹之际,他便已受过烈焰焚身、挫骨扬灰般的深彻痛苦,此时身上浅浅的剑创,根本不能动摇他的心志分毫。
李凤年身形侧转,抖手扬剑,逆斩而上,锋利的剑刃正中木剑腰棱,宛若风刀入叶,木剑一断为二。然而,就在他心念微喜之际,剑鸣铿然,一缕纤细如发的剑芒由下而上,电闪而至,纵使他仰身躲闪,也未能尽数闪避,惊觉右边眼角寒光浮掠,一抹细细的血珠滚落而出。
血珠滚落眼眸,刺痛难当,李凤年惊怒非常。
李居弃木剑暗袭得手,眸光韧如冰山,三尺青锋从风隙中飘忽而过,再次朝着李凤年的头颅斩去。
试剑台畔的三位长老骤然惊醒,当中那位脸色阴寒,屈指疾弹,一缕璀璨的剑芒,流星般击中李居的长剑,长声厉喝:“大胆!”
李居的长剑斩落一半,陡然遭受重击,瞬间支离破碎,随即一声呼喝入耳,宛若五雷轰顶,顿觉心魂欲碎,双眼昏黑,一口热血狂喷而出,身形踉跄。
李凤年惊怒中掠起残忍而又狠辣的笑意,长剑斗转,朝着李居的咽喉疾疾刺落。
眼见剑尖逼近李居喉骨,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海潮般逆袭而至,长剑受阻,剧烈颤抖着寸寸崩断,磅礴的力量轰然前行,宛若重锤击中李凤年的胸膛,令其身不由己地倒飞而出,沿途散落漫天血花。
“放肆!”
天地间响彻苍老而又略带威严的轻叱,寒风轻卷,客卿大长老梁伯凭虚浮现,悠然立于李居身旁,漠漠直视先前对李居出手的那位长老。
试剑台上一片死寂,三位长老中间那位,亦是李凤年的恩师顾苍山,面色青白不定,明显创伤不轻。数息之后,勉强止住汹涌至咽喉的热血,转眼掠过瘫倒在地上的李凤年,又看了看漠然直立的李居,双眸凝缩,淡淡说道:“梁伯这是何意?”
梁伯不理不睬,转而问向李居:“你想怎样了结此事?”
李居看向地上生机未绝的李凤年,知道今日想要杀他已是不能,长长吐气,转身朝着青崖丹阁缓步前行,淡淡说道:“我需要正气归元的丹药。”
梁伯眉梢轻挑:“好!”
……
……
李居没有过问梁伯如何料理后事,经此一役,他已明白,梁伯、乃至南阳,于他而言,同离尘宗其他弟子门人,没有太大差别,最多另有所图,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身死道消。
一步步走过烟雾迷蒙的石桥,走向通往西苑的荒寂古道,微风浮动,梁伯从身后悠悠赶来,将一个半尺长短的青藤木盒递向李居,淡淡说道:“十二粒归元丹,旬日服食一粒,供你四月所需。”
李居伸手接过木盒,淡淡说道:“谢谢!”
梁伯看着李居漠然前行的背影,眉峰细蹙:“羽化门联合君池南域四派之力,不日将会前来离尘宗拜山。”
李居终于明白,先前试剑台上氛围凝重的原因。不过,他不太明白,梁伯告知他这一消息,到底是让他备战,还是让他规避。是以没有言语,默默走进森然静寂的西苑,沉沉阖上大门。
在天涯海阁阅卷近三月,精神日长,气血却是亏虚不少,李居斜坐在第一重楼门前,取出一粒归元丹,又从挂在胸前的玄戒中摸出那扭曲丑陋的葫芦,昂首猛灌数口烈酒,吞服而下。
归元丹随着烈酒滚落肚肠,化为一团温润的暖流,散逸至四肢百骸,李居感觉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浑身轻松,索性斜卧而下,慢慢悠悠地饮着烈酒,眸光明明灭灭,仿佛醉了一般。
李凤年袭杀未能得逞,反而身受重伤,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那位长老也吃了哑巴亏,他不敢惹梁伯,却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离尘宗不宜久留,必须尽快找到开脉之法,趁君池南域四宗拜山之乱逃走。
李居打定主意,猛地翻身而起,收起酒葫芦和归元丹,将三月前种下的灵药收集起来,出门而去。
李居前脚刚走,西苑深处一股阴风席卷而来,一个满身邪气的英伟男子负手而出,静立在李居斜卧之地,鼻尖细嗅,慨然轻叹:“果然是『凝露琼花』!”
英伟男子叹罢,转首左望,一眼洞穿所有阻碍,落在李居尚显单薄的背影之上,神色微微一怔,眼底匆匆掠过一缕近乎淡漠的哀伤,身影随风而散,消失在西苑最深处。
李居对英伟男子的注目毫无所觉,前往功事堂将灵药交差,换取了足量的清水干粮,匆匆踏入天涯海阁。
……
……
摩剑崖上,寒风凛冽,崖畔青竹摇曳,楼阁掩映,一名年轻弟子大步攀山而来,匆匆奔上二楼,朝着斜坐窗前的顾苍山执手拜倒:“禀师父,那小子进了天涯海阁!”
天涯海阁!
那是离尘宗的福地,也是离尘宗的禁地,虽然人人都可随意出入,但是真正能踏入其中的,特别是年轻弟子,历来少之又少。
顾苍山剑眉凝缩,仿佛伤势复发,脸色青白不定。不远处,横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李凤年,更是咬牙切齿,愤恨难当。他从未把李居看在眼里,没想到李居不仅二次启灵成功,而且还闯进了天涯海阁!
顾苍山沉默稍许,转眼看到激愤不已的李凤年,轻轻挥了挥手,打发报信的弟子离开。
李凤年看到报信的弟子转身退走,连忙喊住:“师弟且慢。”
刘封闻言止步,转身看了看顾苍山,见其不言不语,转而面向李凤年,问道:“师兄有何吩咐?”
李凤年沉吟片刻,冷冷说道:“麻烦师弟设法联络程宴雪,告知她李居身在离尘宗。”
刘封不知发生在临渊城的故事,愕然不解,直到顾苍山再次挥手,方才执手离去:“是。”
顾苍山看着刘封的身影远去,淡淡说道:“程宴雪可是掌门亲传弟子。”
李凤年知道顾苍山是在警示自己,缓缓深吸一口气,说道:“李居曾经亲手斩了程宴雪爷爷的头颅。”
顾苍山眉梢轻挑,默然不再言语,风从窗外一阵阵吹过,掩映在那闪烁不定的眼底,越来越阴森寒冷。
……
……
天涯海阁之外,百里桃花之间,李居或醉饮『凝露琼花』,或吞服归元丹,十余日便尽复如初,精气神调和饱满。
这一日清晨,李居端坐于花海深处,面朝东方,接引旭日初升之际的一缕紫阳真气,融合天地真元,纳入腹中。脑海中存想《七轮经》中第一脉轮的图谱,温润浑厚的真元循经过脉,丝毫没有阻滞,然而,达到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的节点时,顿时不受控制,轰然溃散。
李居缓缓睁开双眼,皱眉沉思良久,复又闭阖双目,默默潜息运功,结果仍然如此,毫无二致。
一遍,接着一遍,又一遍。
李居从清晨一直坚持到深夜,最后困乏得瘫倒在地,依然没有成功。他体内的经脉,除却那六道无法弥补的天堑,其余地方豁然坚韧,畅通无阻。至于隐脉,宛若丹田虚空,真气一时根本无法触及。
躺在厚实绵软的花瓣之间,仰望着漫天繁星点点,李居不禁心生感慨:“花谢花开,春荣秋杀,天地有真元,只怕唯有星光永恒!”
星光永恒?星光永恒!
一念如电,刹那间劈开重重迷雾,李居猛地端坐而起,昂首仰望漫天繁星,脑海中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七星连珠的画面。
天地有七星,金、木、水、火、土、阴、阳,亘古不灭。
上古有大能修士,修行有脉轮秘境,天涯海阁收藏《七轮经》。
李居于七星连珠之日,天机紊乱之时,服用夺天丹,逆天夺命,易经改脉,正巧也是七段。
七星、七脉、《七轮经》,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大缺陷处深藏大机缘,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李居福至心灵,大有所悟,一时间不再着急修行,摸出酒葫芦,昂首满灌『凝露琼花』,醉卧花海间。
长夜静寂,海浪沉浮,星光漫漫,落红悠悠,白衣白发的清癯老者,随风飘落在李居身旁,轻轻探手,略显丑陋的葫芦飘落掌心,昂首畅饮一口,砸吧着嘴角喃喃叹息:“『凝露琼花』,妙则妙矣,却不如往日那一盏『桃花春』。”
老者叹罢,掌托葫底,『凝露琼花』从葫口喷射而出,长虹一般坠落无尽大海,久久方消。
倾罢『凝露琼花』,老者左袖轻拂,数百里桃花落尽,随即花蕊满枝头,将绽未绽之际,悠然飘飞,同时,漫天灵雨洒落,裹挟着粉嫩桃花飞旋狂舞,凝聚成一道三百里氤氲长龙,无声灌注酒葫之中,葫面紫光流溢,岁月的斑驳纷纷剥落,好似洗尽纤尘的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