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李居洗漱过后,走出西苑大门,梁伯已在荒寂的石道尽头等候。
穿梭在晨光熹微之中,离尘宗内虽然不似昨夜那般冷清寂静,但也绝对人烟稀少,完全没有一个传承了千万年的宗门该有的繁荣昌盛的气派。
功事堂,坐落在试剑场北角,简约大气的二层楼阁,在山梁林荫之间,毫不起眼。
门前道旁,分左右各立五座大碑,碑石如镜,隐隐有霞光流动。
左侧碑石上分丹、阵、剑、符、器,分别记录各山各峰发布的任务。
右侧碑石则分潜龙、凌云、长天、问神、诸仙,分别记录各门各派不同境界的高手。
李居的目光从各大石碑上一扫而过,发现南阳的名字赫然位列潜龙榜首,心中略略一惊,继续往下看去,大多都是自己不知道的人名,唯有最后的诸仙榜让他感到意外,整个十丈大小的碑石上,仅有一个大大的虞字。
梁伯留意到李居神色的略微变化,淡淡解释道:“右侧五块碑乃赫赫有名的问仙石,有通达天地之灵,上面记载的是整个神泣大陆各个阶段的绝顶高手,将它们立在此处,只为督促你们奋勇直前,不可有一日懈怠。”
李居的目光从那个大大的虞字上挪开,暗暗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翻涌的情绪,微微点头不语。
虞?自己的仇人就是他!
梁伯感觉到李居不太平静的气息,略略扫了诸仙榜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厌憎,不觉间迈开大步,往功事堂内走去。
功事堂作为各大山峰发布交接任务的汇集之地,人气比其他地方略微旺盛,李居跟在梁伯身后跨进屋门,只见或三或两的八个少年男女先后转身,朝着梁伯恭恭敬敬地执手行礼:“见过客卿大长老。”
“客卿大长老?”
李居暗暗震惊:“那南阳是什么身份?”
梁伯带着温和的笑意,微微点头,朝着躺卧在柜台后的邋遢老人喊道:“老柳,给我一块记名弟子的牌子。”
柳承年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略微往李居身上打量了一下,松散的眉梢轻轻跳跃,嗫嚅着嘴角,扭扭捏捏地抛出一个褐色小布袋。
李居接过小布袋,没有立即打开,他知道这小布袋类似程庆丰临终交托的如意锦囊,是纳须弥藏乾坤的储物袋,里面应该放着记名弟子该有的一切。
梁伯留意到柳承年不时扫视李居的眼神,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转身对李居说道:“我就领你到这里,往后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向各位同门请教,但有一点,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离开宗门半步,否则……”
李居对梁伯眼底疾掠而过的寒意视而不见,他来离尘宗,为的便是寻找开脉的法子,在没有解决开脉的难题,或者彻底无望之前,怎么可能会轻易离开?
梁伯来去匆匆,功事堂里的八个少年男女却是若有若无地打量李居,眼中带着浓浓的好奇,一个记名弟子,竟然让客卿大长老亲自相陪,来历可真有些扑朔迷离的!
李居对少年男女审视的目光一笑置之,看了看柜台后面重新阖上眼的柳承年,执手微微一礼,默默转身,大步离去。
柳承年坐守功事堂数百年,一直未曾列入长老之尊,从来没有年轻弟子对他行礼,见李居行止坦荡,沉静优雅,闭阖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看着李居远去的背影,皱着眉头,摇摇头,停顿犹疑片刻,又摇了摇头,彻底阖上双眸,不再多看一眼。
回到西苑第一重楼,打开柳承年给的小布袋,李居发现丈许大小的空间内,放着两套青衣,一柄三尺木剑,一块半掌大小的木牌,以及一枚杂色沁染的玉符。
李居拿出玉符贴上眉心,心神沉入其中,里面记载着离尘宗的基础功法《逍遥经》的开脉前三层的口诀,后面还有一些门规以及整个离尘宗的地图。
李居默默运气感受了一下,发现《逍遥经》果然于他无效,暗自叹了口气,收起玉符,换上青衣,挂上木剑,往门外走去。
随后一个多月,李居往功事堂接过几个丹霞峰发布的种植灵草的简单任务,彻底熟悉离尘宗的环境之后,在寒冬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备好干粮清水,披上一袭厚厚的青氅,一步步走向天涯海阁。
天涯海阁在离尘宗的西南角,距离青崖丹阁不是特别远,三日即到。
李居紧裹青氅,腰挂木剑,站在山海尽头,望着数十丈外的青岛古楼,暗暗皱了皱眉,眼前连通两地的石桥,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却片雪不沾,让他冥冥中有一种想要敬而远之的念头。
不过,想到自己来离尘宗的目的,李居还是拂袖负手,缓缓走了上去。
一步踏上石桥,李居清晰地感觉到整个天地时光都在流转变化。
恍恍惚惚的,他既看到了儿时的美好,又看到了家族灭亡时的惨烈,魁伟风流的父亲,污血满身的父亲,天海边语笑嫣然的母亲,宫廷里烈焰焚身的母亲,还有义山公,以及那个在天海边陪他嬉戏的女孩,他们一个个都有好几张面孔,层层叠叠,反反复复,纷繁复杂,错乱不堪。
李居的心神随之纷乱沉溺,于近乎崩溃的刹那,圣骨中的焚天残荷猛地一震,如血的烈焰透骨而出,刹那间布满全身。
血脉如焚的痛苦让李居猛地惊醒,心神自然沉淀,与焚天残荷融合为一,道心通明,目光恢复平静,看着眼前依旧翻转不歇的种种幻象,回想适才的惊险瞬间,后背不觉微微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暗暗吸了口气,李居漠然前行,冥冥中感应到,在种种幻象背后,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审视着自己,又像是有一柄锋利的长剑高悬九天,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一个对离尘宗心怀不轨的念头,便会被一剑斩杀,尸骨无存。
这时,李居总算隐隐有些明白,离尘宗为什么不怕外人假借弟子的身份前来天涯海阁偷盗经典与灵宝,这咫尺之桥根本就是听心之桥,在那无形的双眸与天剑监视之下,几乎没有人能够矫饰躲避。
李居仗着焚天残荷相助,一步步缓慢而又坚定地跨过石桥。
一步踏出石桥,李居顿觉周身一暖,展眼望去,只见数百里桃花纷飞,花海中楼阁静卧,宛如仙境。
哪怕李居见多识广,也不禁暗自惊叹,外面已是寒冬大雪,这里却仍然暖若三春,而且那些纷飞的桃花,鲜艳灵动,无穷无尽,永不停歇。
感叹片刻,李居暗暗收敛心神,踏过一路松软的花瓣,抬脚跨进天涯海阁的大门。
站在天涯海阁大门内,李居感觉又到了另一个世界,从外面看不过十余里大小的阁楼,里面的书柜却好似罗江平原里待收的稻谷,金灿灿的,横成行,竖成列,整整齐齐绵延远去,一眼看不到尽头。
书阁中很安静,李居收起心底的震惊,一步步缓缓向前,双眸左右频转,看着书柜侧面镌刻的类别简介。靠近门口的,大多都是寻常功法道书,按照丹、阵、符、剑、器、杂六类分得很清楚,越往深处越精妙高深。
李居大略只往里面走了三里,发现再后面的都是对应更高境界的道书,便默默退了回来,转眼看着门口左侧古朴宽大的楼梯,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登上二楼,规格布置与一楼差不多,只是道书典籍明显锐减,打眼望去,大约只有千万册左右。
不过,李居很快便发现,二楼收藏的道书,与一楼大不相同。
一楼里的道书都是寻常笔墨,而二楼的道书却都是前辈高人以神识搬运道纹篆刻,每翻开一本道书,都能隐隐感受到其中蕴藏的道韵和威压,阅读起来十分困难,而且完全没办法记忆,读到哪里,领悟多少,全凭各人资质天赋。
李居有过阅读此类道书的经历,知道阅读起来极为耗费心神,他以前一次性最多也就能坚持两天。是以,他没有耗费太多精力去挑选,而是直接走到杂部,这一分类中汇聚了许许多多不同流派的基础功法,前辈大能的修行心得,以及各种江湖奇闻异事。
李居沿着杂部书柜一步步缓缓向前,目光飞快掠过一部部道书,偶尔从中取出一本,略作比较。
三天下来,李居看过:
流云桑的《论道功起源》,此书从天地阴阳入题,高屋建瓴地一路逆向剖析各大境界的修行,最终回到启灵之前,强调灵根天生,轮回不灭的真意。
怀玉青的《先天一炁》,此书秉承上古修行之法,一炁自虚无中来,认为修行就是追溯这先天一炁回转虚无,步入冥灵不灭的境界。
刘云鹤的《云水诀》则简单而直接,深入浅出,以上善若水为理念,构建一套由启灵直入凌虚境界的修行法门,威力无穷。
李居看过三部道书,默然停顿下来,静静思索,仔细比较书名和内容,隐隐知晓,类似过于笼统或者过分详细的功法道书,此时于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要找更为直接、也更为详细的专门论述开脉的典籍。
心中有了目标,李居前行的脚步更快,偶尔翻开一部感兴趣的道书,看看开头便即放还回去,直至走到书柜中段,从整整齐齐的道书中间抽出一份随意塞置的簿册,前行的脚步猛地停止,继而干脆盘膝坐落,将道书放在身前,阖目调息。
两个时辰后,李居心绪归复平静,双眸深沉而又璀璨地盯着身前的簿册,半尺封面已成土黄色,上书《开脉正解》四个大字,字迹歪歪扭扭,不太美观,但却透着一股意味深长的道韵。
缓缓翻开书页,李居凝神阅读,然而书中道纹深奥,威压过盛,仅仅看了半页,便觉心力枯竭,神魂欲碎。
李居不敢贸然逞能,匆匆转眼看向窗外纷飞不止的桃花,脑海中刚刚得到的一点信息,也随风而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居并不觉得可惜,更加没有气馁,默默调息,将身心恢复到最佳状态,继续凝神阅读。
就这样,李居断断续续地阅读《开脉正解》,心神融合圣骨内的焚天残荷,越来越稳固强大,一个多月后,终于一次性将薄薄的十余页纸通篇阅读完毕。
虽然李居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大圈,双眼更是血红一片,但是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一边平复心绪,一边默默回忆《开脉正解》的内容:
世人修行,从启灵而始,继而开脉。
然而,启灵之目的不在灵根,而在天地元气。只要能够触摸且吸收天地元气,不管灵根好坏都已在道门之内。
开脉之目的,亦不在打通经脉本身,而在气走周天,循天道法则,于人身体之中积累衍化。功法之玄妙,道法之深浅高低,便由此而定。
然而,自罗天有变,千万年来,道已拘禁于轮回之中。
世人修行开脉,皆不思进取,循规蹈矩,只修十二正经,却不知体内尚有奇经八脉,以及诸多尚未可知的隐脉存在。
人之身体有大秘,外至山河虚空大地,皆是妙明真心中物。三界由来,便是如此。
吾穷毕生之力,仰观周天变化,俯察百家经典,融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及周身三百六十一条隐脉,以太古修行之道轮秘境为依照,创立《七轮经》收藏于此,以待后世有缘之人。
其后,一篇篇经脉道轮图清晰浮现于脑海,李居一一铭记于心,正准备调息尝试,忽觉周身如焚,一口热血喷薄而出,散成一股浓雾湮灭无踪,一点也没有沾染到书阁中物。
李居恍然醒悟,自己的状态太差,不足以尝试修行,连忙收敛心绪,将《开脉正解》放回原处,转身一步步走下楼梯,出了天涯海阁。
李居刚刚踏上石桥,天涯海阁二楼他静坐过的位置,凭虚浮现出一道白衣白发的清癯身影,双眸静静看着夹在无数道书中的那本薄册,喟然轻叹:“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
老人叹罢,右手屈指轻弹,《开脉正解》从书缝中飘飞而出,转瞬之间燃成灰烬,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