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很小,人很多。
这是秦家给秦起的头一个印象。
秦家很小,小到一点芝麻绿豆大事情都可以瞬间传进男女老小尊卑上下所有人的耳朵,对于每天过着单调乏味日子,连一只狗下了几个崽子都能津津乐道半天的家族大部份成员来说,昨天才刚刚进乡,今天就气势汹汹在练武场一鸣惊人的穷亲戚,无疑就像往一潭死水里砸下了一块大石。
人很多,是秦起发现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站在远处带着好奇和艳羡对他指指点点,几个胆子稍大的小孩蹑手蹑脚跟在后面。觉得彼此年纪相差不多应该可以说到一块的秦起转身想要打个招呼,结果几个孩子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挠了挠头,想不明白在村里能和所有孩子打成一片的自己,为啥到了乡里就这么招人害怕了?
没有深究。
一是懒得想,二是没空去想。
事实上,接下来半天,他就一直提着礼品跟在秦逊屁股后面,在秦家祖屋出了东门进西门,拜见各房族老叔伯。
兴许是秦逊小小年纪就做了一店掌柜,兴许早上练武场发生的事传遍了整个秦家,这些族老叔伯都很给面子,带着和煦笑容和他们聊天,有已经磨练出两三分八面玲珑气质的秦逊顶在前面冲锋陷阵,秦起应对起来就轻松得多,不用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找话题,别人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便可。临走还有几个老人拉着他的手温言勉励一番。
忙活到夜幕降临,两兄弟才狼狈从祖屋撒退。肚子咕咕咕咕地开始闹腾的秦逊拉着秦起直奔厨房,边走边笑说总算把该拜的庙拜完了。
秦起则在轻轻揉搓脸上笑得僵硬麻木的肌肉,前些天在田里摸爬滚打也没觉得有现在这么累,再想到今天买礼品花的钱,这个从小身上就没带过五十个铜板的少年就心疼加肉疼,七两银子。
…………
秦家五房的大厅烛火通明,厅堂宽敞、古朴、洁净,摆设的家具都是很有些年头的东西。
偌大的八仙桌上,摆满鸡鸭鱼肉等油腻荤菜。
有个中年汉子正坐那里狼吞虎咽,仿佛嫌弃筷子夹菜太慢,直接上手,一脸蓬乱络腮胡子全是菜肴汁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人不管吃什么都不吐骨头,活脱脱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死鬼。
坐在主位作陪,素喜洁净的老五叔对这人邋遢吃相不仅没有见怪,居然还在殷勤地替他布菜,好像生怕他吃得不够快。
将满桌菜肴都统统糟塌过一遍,中年汉子才总算停下来。金黄油腻的粗糙大手拍拍肚皮,心满意足打了个饱隔,“说吧,啥事?”
“张老哥,秦起那孩子,你看怎么样?”老五叔略一沉吟,决定还是开门见山。
“是块练武的好胚子,进松鹤门没有悬念,能爬到什么样的高度,取决于他能不能沉下心,能不能吃苦,快的话最多一两年,就能进内门,再给他十年时间,我也不是他对手。”中年汉子大大咧咧道。
老五叔小抿一口杯中的酒,缓缓道:“我记得也有不经外门,直接入内门的人。”
“是有这样的情况,不过非常之少。”中年汉子在残羹剩肴里面一阵扒拉,眉花眼笑拎出一条隐藏得极深的鸡腿,一边啃一边道:“这种角色往常能三五年出一个就很不错了。你秦家那孩子,当然也算难得了,不过想直接入内门,机会不大。”
老五叔微微点头,道:“我也知这件事不易,所以才想请张老哥牵个线,让这孩子与负责此次选拔考核的长老见上一面,成不成看他造化。”
“就知道你这顿饭不好吃。”中年汉子用那根啃得比狗舔还干净的鸡腿骨头指着老五叔,有点无可奈何道:“我看着办,不敢给你打包票,隔了七八年没见面,什么样的交情都淡了。”
老五叔长身而起,一揖到地,久久不肯直腰。
“行了,你知道我最烦这套。”中年汉子摆了摆手,靠在椅背上懒洋洋道:“先说好,要是这回说客一不小心做成了,那小子踩****运进了内门。十三年前欠你的那份人情就算还上了,你另外欠我十桌酒席,不然我吃亏。”
“这个当然没问题。”老五叔直起身,长舒一口气。
这事情要是成了,不仅秦起一个人受益无穷,秦家在长乐乡的地位也会随之水涨船高,虽然付出了一个珍贵人情。能换来一份秦家中兴气象,不亏。
中年汉子端起酒杯,嗤的一口,灌了下去,惬意道:“好酒,味道中正,里面的药材年份也足,好像是空陀寺药王殿的强筋壮骨酒?”
“好眼力。”
老五叔得意道:“这药酒的方子,确实是老祖宗从一个空陀寺和尚处换来的,抛开酒不说,光是六叶野参这个品级的药材,就下了十七味,又深埋地下二十年,这酒的滋味当然不凡。”
“秦五,说句不该说的,那小子又不是你亲儿子,值得你下这么大血本?”中年汉子斜眼瞥了老五叔一眼,继续清剿瓢盆碗碟里面的漏网之鱼,“当然我不是说那小子是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终归亲疏有别,你不给自家孩子留点好处,将来谁心甘情愿给你养老送终?”
老五叔目光凝注杯中的酒,轻声道:“秦家这二三十年尽出庸才,好不容易出了个雄才之姿的胚子,总不能自己糟塌了不是?”
外表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办事靠谱的爷们,事实上却跟两位松鹤门太上长老论过武喝过酒吃过饭,同时在广开城三教九流都吃得开的中年汉子手一抖,刚夹起来的猪耳朵再度掉落盆中。
貌似早早看破红尘对世间任何事物都是一脸没心没肺漫不在乎的他,微不可察点了点头,也倒了一杯,两人碰了碰,都是一口干掉。
然后再倒,再干。
两个人默默喝酒,一人一杯。
一壶酒不知不觉已饮尽。
老五叔醉眼朦胧,独坐宽大黄花梨木椅子上,嘴里呢喃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二十年的药酒入口醇厚绵软,后劲却大得一塌糊涂,一点不比烧刀子里最烈的火焰刀小多少。
中年汉子站起身,神色如常,眼睛还是很亮。他叹了口气,望着那张喝醉依然倔强的脸庞,道:“明天我去找乌禹,没有意外的话,晚上会来带那孩子去见一面。”
说完,他大步出门而去。
如果说来的时候,他只为还掉一个欠了十三年的人情而来,那么走的时候,他确实想让秦家欠他一个人情。
只因为,二十五年前,同样有个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也是为了自家子侄的前程,劳碌奔波,黯然无助。
想起那个老人身影,脚步一顿,仰首望着那轮皎洁月亮,轻声道:“你运气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