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开城南郊三十里，是历来诗人墨客评为三景之一的碧波万顷白鹿湖。湖边有一望无际的稻田，阡陌纵横，大小村舍点缀错落。
白鹿湖东南，地势开始绵延起伏，几座颇具北方雄峭气象的峰峦鹤立鸡群。
一橦橦青砖绿瓦，鳞次栉比坐落在林木葱郁地势平缓的山坡上。山下各处的要道，均设有哨岗，一队队佩刀带剑目光锐利的汉子日夜巡视，把守。
如此戒备森严之地，当然就是广开县最大宗派松鹤门的山门所在。
数十只鸽子自四面八方陆续飞来，大多不约而同落到一座阁楼上。也有例外几只直奔山顶而去。
最高那一峰，因形似鹤顶而取名鹤顶峰，鹤顶之巅大云顶正值旭日初升，朝霞似火。大云顶有松林，林中开辟了一小块平地，边沿耸立一栋精致的木屋，中间空地平整如镜，一个鹤发童颜的矮小老人正在打拳，意态闲适，动作慢悠悠，软绵绵。寻常人见了，多半要腹诽一句，还不如街头卖把式的花拳绣腿，人家好歹还挥拳生风，踢脚有声。
山腰，一个魁梧大汉背负小山般的木箱子拾阶而上，脚步不紧不慢，忽然耳朵动了动，手臂抬起，随手一抓，就抓住了一只信鸽：“张木剑要给秦家孩子出面？有趣。”
魁梧大汉看过信鸽带来的消息，严肃脸上终于露出一个不是那么刻板的神情，手指弹处，嗤的一声，揉成团的纸条划出一条飘亮弧线，落入云雾缭绕的峡谷，继续扛着巨型木箱不紧不慢前行。
两刻钟后，他已到山顶，在一块平整草地将木箱放好，自己也找了一方大如桌面青石坐下，擦擦额头汗珠，举目远眺，天蓝如洗，视野极开阔，足以俯瞰白鹿湖全景，远处湖光、山色、白帆、渔船，身边松涛如浪、白鹤成群。一切仿佛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魁梧大汉心旷神怡，这些都是他最爱看，永远不会厌倦的画面。
偷得一刻休闲时光，他心满意足站身，重新负起箱子，走入松林。
郭松，四十七岁，松鹤门第四代掌门，在铁山郡四十三个县，五十四个帮会门派中，算不上大名鼎鼎耳熟能详，也不是默默无闻的阿猫阿狗，公允评价是：小有名气。
“小郭呐，来了啊，好好好，有些天没见，瞧着又壮实了些。”魁梧大汉前脚刚踏入林中空地，那个矮小硬朗，头发黑白各半的老头已从木屋快步而出，语气神态都甚是亲热。
哭笑不得的魁梧大汉嘴角扯了扯，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都说不上的微笑，道：“师叔才是老而弥坚，越活越年轻了。”
“哪有你说的玄乎，也就精神头还过得去罢了。”小老头摆摆手，眼珠子转了转，道：“小郭啊，跟你说个事，先说好，你可不许生气。”
郭松臂膀一动，巨大木箱稳稳落在地上，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道：“什么事？”
小老头道：“你先答应不生气。”
“如果是小事，我当然不会生气。”
小老头搓挪着瘦削好像鸟爪子的手，道：“刚刚不是有群信鸽从头顶飞过嘛，我以为是外派混进来奸细所放，就随手打了下来，结果哪知道……”
早已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的郭松接过话道：“哪知道又好心办了坏事？”
“可不是么。”小老头只有委屈，没有愧疚。
郭松叹了口气，道：“师叔，你是第几次好心办坏事了？”
“倒是不记得了，好像也没几次。”小老头神情讪讪，挠着头皮道：“四五次，还是七八次？”
郭松一本正经道：“第三十七次。”
“啊？！”小老头嘴巴张得至少可以同时塞进三个大馒头，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信都看过了？”魁梧大汉捏了捏眉心，对这个滚刀肉师叔，他三分无可奈何七分不愿认真追究。毕竟曾经亲眼目睹这位老人年轻时为松鹤门流过多少血汗立过多少功劳。只要不发疯放火烧了整个山门，无论做了什么，他都睁一口眼闭一口眼，杀几只信鸽，根本不值一提。
“看了，都在这里呢。”小老头将一叠纸条递过去。
郭松伸手接过，一边阅览一边随口问道：“鸽子呢？”
“和以前一样，都扔掉了。”小老头说话时一脸实诚，又殷勤招呼道：“小郭啊，还没吃早饭吧，上我那里吃点？”
“好！”
两人进了屋，小老头直奔厨房，郭松先将木箱竖在角落，在一张陈旧而宽大木椅坐下，鼻子抽了抽，笑道：“好香的味道，咦？怎么有点像以前山参炖野鸡的味道？”
“这片老林子别的没有，山鸡野兔倒是不少，想吃的时候，逛一圈就成。”小老头笑呵呵的说，从锅里盛了两大碗肉羹，端上桌，一人一碗。后者没客气，接过汤匙，喝了一口，味道果然鲜美，玩笑道：“师叔，你在山上的小日子倒是过得舒服之极，吃的比我这个做掌门的还好。”
小老头嘿嘿笑道：“等你到了我这岁数，也可以学我。”说话间，他已吃完一碗，又跑去添了一碗，
郭松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低头专心喝汤，忽然道：“我最羡慕你的地方，倒并不是你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小老头道：“你最羡慕的是哪一点？”
郭松慢慢搅动碗中羹汤，道：“你的厨艺。”
“厨艺？”小老头眨巴眼睛，有些茫然，他的厨艺只能算马马虎虎，唯独一锅山珍汤算得上登堂入室，那也是炖了十多年的熟能生巧，换个人炖了十年都有现在他的火候技术。再怎么也当不起眼前广开县出了名的老饕羡慕吧。
郭松轻声道：“你每次都能用野鸡做出鸽子味道的汤，如果不是厨艺出神入化，怎么如此？我想不羡慕你都不行。”
噗！
小老头一口汤全喷出来。
理直气壮的掌门跟作贼心虚的太上长老大眼瞪小眼，最终结果毫无悬念，掌门退败，叹气道：“跟你老人家开玩笑呢。”
小老头砰的将筷子往桌上一拍，瞪眼道：“小郭，都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你这样凭空污我清白，下次上山甭想再喝我煮的汤。”
郭松不置可否，双手抱胸，欣赏起屋中布局陈设，屋子里的器物正像主人一样，完全抛弃精致华美的元素，以结实耐用为主。一个人的地位到了小老头这样的高度，也确实不需要再用镶金饰银的珍贵器物来显示自身尊贵了。一切身外之物，都要为他自己的习惯服务。但目光扫过对面墙壁时，却停留了一瞬，虽然很快又若无其事移开。
“咋了？”小老头虽然低头喝汤，对方一举一动却瞒不过他，哪怕只是瞳孔微小的收缩。
“没事，”郭松挨着椅背，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悠然道：“这次没瞧见那幅挂了十几年的金鳞化龙图，有些意外，其实你摘了也好，省着闹心。”
“别再提那幅画，”小老头汤也不喝了，没好气道：“天天对它瞅了十几年，我那号称十里八乡一枝花的媳妇都没曾有过这等待遇，结果不说仙人绝学鱼龙百变，连屁都没瞧出一个，索性眼不见为净。”
郭松点点头，没说话，是无话可说。真迹在手的毒龙岛几百年都没人领悟到一点皮毛，就凭一幅不知是摹本的摹本，还是摹本的摹本的摹本，能琢磨出什么。决定换个话题，“师叔，明日就是选考新人日子。我必须亲自赶去城内坐镇。门中事务，麻烦你盯紧些。”
“一次选那么多人，你就不怕良莠不齐？”小老头皱眉，神色不怒而威，竟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松鹤门择徒宗旨第一条就是宁缺毋滥，这句话你忘记了？”
“记得，但这次选考，主要目的是笼络各地宗族豪强，能不能挑到好苗子，倒是其次。”一派掌门语气中也有些无可奈何。
“吴县那个狗屁磨刀堂，这两年真闹腾得这么厉害？”小老头冷哼着问道。
“情况比你想象的还严重，吴县本来一门一帮一堂三足鼎立，现在滚石门元气大伤，不久前已举门南迁蛮荒山麓，根基最深的青竹帮，也呈风雨飘摇，摇摇欲坠颓势，如果不是我们几个邻居暗中支持，恐怕也坚持不下去了。”郭松半眯着眼睛，声音有点冷。
小老头眉头皱得更紧，“青竹帮还能挺多久？”
郭松十指对撑，默默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好说，得看青竹帮决心到何种程度，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不过我认为他们更倾向保留元气，所以三到四个月可能性最大。”
小老头道：“磨刀堂一统吴县，怎么也要一两年时间接收和消化滚石门、青竹帮的地盘。不会急着继续扩张，否则前脚刚出县界，后面就要起火了。公羊冲那老不死练刀再走火入魔，总该知道越境作战与窝里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郭松叹了口气，道：“你说的那是正常情况，但我觉得磨刀堂不会等那么久，最迟年底，就要对周围邻居动刀子了。”
小老头道：“你怎会有这个想法？”
郭松道：“两年前，谁能想到三个势力里面势力最小底蕴最薄的磨刀堂能把滚石门揍得屁滚尿流要背井离乡以避祸，整得占据吴县一半地盘的青竹帮哭爹喊娘苟延残喘？”
小老头哑然。
郭松沉声道：“我要做好最坏打算，赶在磨刀堂再度扩张前，将广开的势力团结起来，拧起一股绳，唯有这样，松鹤门才算有和磨刀堂扳一扳手腕的资格。”
小老头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即使如此，也不要忘了松鹤门立身之本，搜罗人才，仍是第一要务；一个门派好比一间房屋，人才是柱梁，庸才是椽子，椽子必不可少，但真正能支撑起整间房屋框架的，终归还是那几条栋梁。至于那些宗族势力，成事颇为不足，败事大有富余，可以笼络，也应该笼络，但没必要刻意去做，更不用委屈求全，那些人做锦上添花的事是一把好手，雪中送碳想都别想，不给你落井下石已算是非常客气了。这个度，要把握好。”
郭松道：“晓得。”想了想，又道：“说起人才，刚才上山途中收到一封飞鸽传书，张木剑约我晚上到燕福楼见面，说是要向我推荐一棵好苗子。”
小老头怔了一怔，道：“张木剑？是那个行踪飘忽，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吃得很开的独行侠？”
郭松笑道：“就是他，鸢尾峰的刘师叔和武师叔都和他有些交情。”
小老头道：“他向你推荐了谁？”
郭松道：“长乐秦家的一个孩子，信中说此子天生神力，十岁稚龄，却已能单臂举起百二十斤大石锁，是个可造之才。”
小老头点点头，淡淡道：“还不错。”老人家一生已不知见过多少天资过人的俊杰，或许在别人眼中，十岁举起一百二十斤石锁确实惊人，但在他眼里，还算不上惊艳，“你这次去，看看能否劝说张木剑归入松鹤门，他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尽量满足，便是要做太上长老，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郭松苦笑道：“这个人生性放浪形骸，不喜拘束，既不喜欢欠人，亦不愿人欠他，刘武两位师叔早已劝说多次，徒劳无功。”
小老头道：“既然油盐不进，他为何又会出面给秦家孩子铺路打点？”
郭松道：“他早年曾欠下秦家秦荣道一个人情，这件事应该是为还人情而做。”
小老头一挥手道：“那你就想个法子，让他欠下松鹤门的人情好了。”
郭松道：“我早有这个念头，如果一切顺利，估摸着能让他欠下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小老头闭目道：“那就好。”
郭松起身说道：“师叔如果没事吩咐，我就下山去了。”
小老头眼也没睁，嗯了一声。
忽然又开口叫道：“且慢！”
郭松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小老头转回里间，再出来时，手中捧着一轴边沿已泛黄的画卷，道：“拿去。”
“这是……”郭松眼中闪过一抹讶异，神情凝重接过画卷。
“金鳞化龙图。”小老头目光颇为不舍，最后狠心撇过头，道：“反正参了十几年也没参出个子丑寅卯，放在这里纯属浪费，还不如挂到松涛阁去祸害别人，我心里也舒服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