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尚回到所里后,所里没给他安个什么职务。此时兰花价格大涨,黄尚赚了一笔。他在市里最好的小区买了房。从研究所搬过去不久,就有人向市纪委举报,说一个助理研究员买一百四十平方的商品房,哪来那么多钱?黄尚肯定是在当县长助理时贪污受贿了。弄得市纪委的人来找他谈话。好在他当县长助理时,只管过一些具体事务,根本就不可能有贪污受贿的机会。
自从他第一次下去锻练回来以后,他就没在研究室了,所里把他安排在设备器械室,他倒也不觉得委屈,反正干什么都那么点工资。研究所虽也要求坐班,但没几个人遵守。现在人人都有手机,有什么事电话一打就联系上了,死守在研究所也确实无聊。
手机响了,是所长陈相打来的。陈相要他来办公室一下,有事要商量。到了所长办公室,他才知道是要他去驻村扶贫。这次驻村,起码得做一两件能让狗背村富起来一点点的事,否则是交不了差的。因为这次是与所里挂钩的,这意味着是他真正为所里做事的开始。陈相所长说,研究所过不了多久就要改制为企业,相应的人事制度也要跟随着改革。改革,最大的就是要改人事权,以后所里有了人事权就好办。你放心去吧,你的职务和职称我会通盘考虑的。市里要求是要单位的班子成员去驻村。你看我们所这些领导要么是走不开,要么是不愿去,也就只有由你去了。是吧?改制后我考虑让你当所长助理,享受所里副职待遇,职称的事等搞评聘分开时再聘你当副研究员,有条件就破格评上。是吧?驻村扶贫这事不要怕,我在乡镇呆过,你去以后好好地把情况摸清后回来向我汇报。我们再考虑咋个来办这桩事情。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干脆,没谈什么就来了。也不知道又会遇着什么事情。
天刚刚放亮,黄尚起来,叫张老打带他到村前村后转转。张老打说,要不把发贵村长也叫上?
黄尚说,老庚,昨晚我就听你们说了,这村长很不靠谱,我两老庚转转就行。
他俩在村子里走了一会,又到村外的地边看了看。张老打指着村对面的勾山村委会说,老庚,村委会和我们就隔条箐,那边有电,我们这边没电,这样就落后了好几年。我们这种村子,乡里面说是“通讯靠吼,交通靠走,治安靠狗,娱乐靠酒”的“四靠”村子。我说呀,要改变这种样子,一靠上级党委和政府,二靠我们的脑子和双手。你看我用个手机,配三四块电池,差不多半个月得去村委会充回电。
黄尚问了村子里的情况,张老打如实说了。黄尚感慨说,老庚,说句难听话,你们这村子,真是屙屎不生蛆的地方!
两人走了一段路。张老打向着村东面的大山,说,你看我们这个村子在的这座山,就像一条站着的狗。村东面的山包像狗头,连着东面这座大山,村西面是山脊背延伸出去一小段,然后就分出两个小岔,山势就变陡了。从西边看我们村子在的这座小山,就像一条狗,村子就在狗背上,也就有了这么个丢人现眼的村名。
黄尚转身,看了看东面的大山,有些神秘地说,老庚,搞不好这山里有宝呢。
张老打说,哎,这山上,以前树木密着呢。前几年砍得太猛,没有什么做得成材料的东西了,那些树嘛,也只有做烧柴。这山上嘛,夏天能拾得些菌子,秋天找得着几窝马蜂,没有什么别的盼头。
黄尚叹息说,老庚呀,看来我只有想办法把你们这个村的电整通才行,别的事我就不做了。
张老打说,老庚,这也是不得了的事情啊!电通了以后,我就买电视机,电炊具,这日子才跟得上形势呐!
两人又沿着村子周围转了一圈,回张老打家。
张老打媳妇已经做好了饭菜。见他们回来,就把饭菜上了桌。
张老打说,老庚,我们继续喝酒吧!
黄尚说,我不能喝了,吃过饭我得回村委会。
张老打说,回村委会也一样要喝酒,不如在我家这里喝了。
黄尚说,今天我得跟李主任商量一下你们村架电的事情,明天我得回家去了。酒喝多了开车不把稳。
张老打说,老庚呀,架电的事情不要那么急,人家县、乡、村三级都好像不当回事,你来个皇帝不急太监急,让自己受罪我们心头也不好过。
黄尚说,现在是太监不急我黄尚急,没有那么复杂,冲着你这老庚,我也得想想办法呢。
大门外有人“老打老打”地喊。张老打说,是发贵村长,这村子里就我两个壮年男人了,他有事没事总爱来我家转转。说罢,便起身去开门。
张老打领了发贵来饭桌前坐下。张老打媳妇给发贵递了碗筷。张老打边给发贵倒酒边说,发贵村长,有什么好事了?要来指导指导?
发贵说,我听财顺大叔说,市上的干部来村里了,在你家这儿吃住,我这才赶快过来汇报工作呢。
张老打说,这位就是市里来的干部,我老庚。你叫他黄工就行,要说什么直接说得了,莫要装模作样的。先喝口酒,其他事慢慢地说。
发贵喝了口酒,说,我大小还是个干部,该汇报还得汇报。
黄尚说,村长大哥,我看你就莫汇报了,刚才我两老庚到村子里转了转,村里的情况大致清楚了。我也不是什么领导,一听说汇报我就头疼。我想问问你,你当村长,这村子里的事你最怕的是什么?
发贵沉默了一会,说,以前当村长的人怕生,现在我当村长是怕死。
黄尚说,人都要死的,当村长就怕死,我不晓得你的意思,你讲明白点吧。
发贵搛了片腊肉到嘴里,嘴一动,嘴角就冒出油来。发贵用手揩了,嘴还在动着,又喝了口酒,才说,以前的村长嘛,要抓计划生育嘛,两只眼睛要经常盯着那些婆娘们的肚子,生怕哪家超生。现在我当村长,不用操心这事了。村子里适合生的就只有三个男人,一个是我,一个是财顺大叔家那个宋得福,一个就是你老庚。我和宋得福是光杆司令,你老庚前几年去县医院骟掉了,本来可以去接上的,他不愿再生了。村子里还有三四个婆娘,他们老公出去打工去了,也是骟掉了,生不成。我最担心的是村里这些老人,哪天去了一个,靠我们三个男人没法送他们去守山。
张老打有些不耐烦,说,来来来,喝酒喝酒,这不叫问题,有我在,就有办法,你以后跟着我去附近村子杀猪打整肠子就是!猪大肠扶不起来,但可以打整干净的。
黄尚说,我要在这村子呆两年的,以后再慢慢侃,喝酒喝酒!
吃过饭,黄尚要走,张老打要送他去。他说,这山路我走得惯,我记了你的号码,我可能要一二十天以后才来,下次来我会给你打电话。
半个多月后,黄尚打电话给张老打,说要来村里呆上几天。张老打回话说,来吧,这几天我也没事,我两老庚正好可以多侃侃。
这一次黄尚进村,跟上次不一样,身上背了一个大包袱,手上提着一把小十字镐。狗背村的人把十字镐叫“洋啄”。财顺大叔想,这黄膳提这么把小洋啄来,是要挖些石头回去研究吧!要是挖出什么矿石来,这狗背村就要发大财,大翻身了!
黄尚要张老打陪他去山上。张老打说,老庚,你想吃野鸡,可惜这个季度没有了;这个季度也没有菌子,这山上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不过你放心,我走村串寨找活干,有好吃的东西我会给你找来,留着你来了我俩老庚下酒。
黄尚摇了摇手头的“洋啄”,说,老庚,你就带我上山,好东西我认得的。两人就上山去了。
知了在树上鸣叫不停。张老打在树林间都走得有些累了。他看见老庚黄尚没有一点倦意,也就不好说话。走了好一阵,黄尚在一块巨石前看见一株兰草,用“洋啄”一下就挖了起来,随后又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取出个塑料袋,把兰花的根部包好,放置在包袱里。
黄尚一路并没有挖所谓的矿石,这让张老打认为他老庚有些不务正业,玩兰花上瘾了。这一天黄尚挖了五株兰花。之间也遇见了好几簇,张老打见了,提醒黄尚。黄尚说,这个不如韭菜,不要。
晚上回到张老打家,黄尚说,老庚,明天一大早我就得走了,你们村通得了通不了电,全靠我两老庚今天挖的这几小棵兰花苗呢。在你看来不值钱,在我眼里很值钱,我得用他去办事。这叫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
黄尚回去了一个多月,又再次来到村委会。他已经写好了架通狗背村高压电线的报告,只差几个数字。他对李主任说,李主任呀,这狗背村的电线朝村委会这边架过去,我已经做通了市县乡三级的工作,今天我们就大致地测量一下,把报告上的数字填一填,报上去就成了。说罢,就给张老打打电话。
“老庚,你叫上发贵组长来村委会,我们一起测测线路,皮尺我背来了,这回我们辛苦一下,以后电通了,狗背村也就好了。”
黄尚和李主任到村委会后面看了看。远远看去,狗背村有稀稀落落的人家。房屋后面是一些树木,村前是一片些坡地,坡地下边是一个陡坡,坡上零零星星地长着一些矮树和杂草,坡下面是一面几十丈高的石崖,可能是年代久远了,石崖像是被火熏烤过一样,黑黢黢的,间或也露出赭红的一小片。
李主任说,你莫看隔得近,真要架线还是远呢。
黄尚说,这个不要紧,钱由上头出了,我们测测大概的距离就行了。
两人到村委会吃了午饭,等张老打和发贵村长到来。
黄尚、李主任、张老打和发贵四人在村委会背后大致看了走向就量了起来,靠村委会这边是块坡地,没费多少功夫,他们就量到了箐底。到了靠狗背村这一边,黄尚面对的是一堵大石崖,一时犯了难。这皮尺本来就短,石崖又陡,实在不好量。
四人一时想不出办法来。黄尚看着那石崖发了一会呆,突然说,哎呀,这么简单的事居然要难死我了。用一根绳子从上边放下来放到箐底,然后再量绳子的长度不就行了。
四人就往狗背村爬去,爬到半山腰,发贵回去找绳子,三人就坐在那儿坐着等着。黄尚看着对门村委会所在的那个村,心想着电线架通后狗背村用不了几年也就富起来的情形。这回算是真正的扶贫了,这样扶贫对这个村子是好的。
发贵走得很快,不一会就拿了一捆绳子来。黄尚说,这回你带路,带我走到对着刚才我们量到箐底的地方。黄尚找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拿着,四人沿山腰走了一会,又从矮树丛中往崖头走。到了崖头,黄尚将绳子一端拴在一棵树根上,另一头拴住石头。然后交待张老打慢慢往下放绳子,自己往前去看绳子到底了没有。他看到不远处有一棵大碗口粗的栗树,他想抓住那棵树往下看。
他小心地移着步,可还是踩在了一截腐烂的木柴上,身子一下子就滑倒,他本能地去抓树枝,树枝断了。黄尚倒地的声音和断枝的声音几乎是连在一起的。李主任闻声顿觉不妙,忙伸出手去拉,可是来不及了。等他喊叫时,黄尚已经坠向箐底。
三人急急忙忙地跑到箐底,见黄尚满头是血,早已没气了。李主任慌忙打电话向乡里汇报。乡政府的人说,赶快把黄尚往村委会送,我们马上派人来村委会,要赶快通知他所在的单位和他的亲属。
张老打摇了摇黄尚,老庚老庚地唤了好几声,见黄尚没反应,非常沮丧地说,老庚老庚,你可别吓我呀!说完后把黄尚背起,对发贵说,走啊,我们轮流背,咬紧牙也要把老庚背到村委会。
乡政府来了车,李主任、张老打和发贵护送黄尚去县医院。四人也知道,人死了是救不活了,只是县医院有停尸房,可以将遗体冷冻起来,等黄尚单位和亲属来再处理。
研究所来人了,亲属也来了,大家就在殡仪馆搞了个告别仪式,之后把黄尚火化了。黄尚的妻子质问研究所的人说,你们左一次右一次叫他下乡,就是你们害了他,你们就是杀人犯,你们赔我黄尚!
黄尚的骨灰被运回去了。李主任、发贵和张老打回了村。
张老打回到家,用了张黄张写了悼念的联贴在堂屋里。上联是:为下乡生为下乡死为下乡忙一辈子;下联是:吃下乡亏上下乡当最后死在下乡上;横批是:打死不说。纸的正中竖写着四个大字:好想老庚。张老打每天上香,供奉酒肉茶,持续了七天。
后来,李主任和张老打跑了乡上、县上和市上,终于让狗背村通了电。通电那天晚上,张老打又在那张黄纸前上了乡,供奉上酒肉茶,第二天一大早,他撕掉了那张黄纸,他不想再与谁打老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