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能源局汪局长要来狗背村与财顺大叔家结对。村民们说,这回财顺大叔家是祖坟冒烟,看来真要发家致富了。
事实上,从村到乡,从县到市,干部们都清楚,这扶贫对象是一级一级往上报,最后由市县两级确定,哪个领导与哪家结对真还有一些偶然性。
财顺大叔家有五口人,他母亲、他媳妇、他儿子和女儿。他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儿子二十八岁,仍是光棍一条。两间茅草房,一间用来做客厅,一间做卧室。客厅里支着灶,有一个火塘,客厅里所有的东西都黑黢黢的,连蜘蛛网上挂着的一些细丝和沾上的灰尘都是黑色的,像几根黑丝线吊在楼底下。楼底的木头上了黑漆似的,油亮油亮地显示着它的存在。
财顺大叔的母亲眼睛瞎了,打个地铺晚上铺开白天收起就住在客厅里。卧室住的是老俩口,也是打地铺。房屋右前方是两间耳房,也是用茅草盖的,楼下一间是猪圈,一间是牛圈。楼上打穿并为一间,用来堆草料,财顺大叔家儿子就住在上面,同样还是地铺。
财顺大叔家的地铺是在地上铺上一层麦秸,然后再垫上一张草席就成,被子也是黑黢黢的,像城里汽车修理铺的旧抹布。财顺大婶前些年中风就瘫在了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儿子憨头憨脑的,女儿嫁出去了,家里就靠财顺大叔一个人硬扛着。
这样一家贫困户,谁见了都会心疼。
村委会李主任来了,告诉财顺大叔这个消息。这消息很快传遍了狗背村。
李主任对他说,财顺大叔呀,这回上边关心你家,给你家安了个大干部,你要好好地整整,把这个家整富起来!
财顺大叔不解地问,这干部到底有多大呀,我家怕承受不起,压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李主任说,这干部跟县长一样大,你家有得整的了。他是来扶你家富起来的,咋有你家承受不起的事。
财顺大叔说,那这汪局长是管哪样的?
李主任说,能源局嘛,管电管煤什么的吧,反正你莫问他管什么,他能帮你家就是你家的福气了。
财顺大叔说,我还是有些怕,前些年来扶贫的那个黄尚,就是为了给我们村架高压电摔死的。这回来这个大干部,专门对我家,出了哪样事,把我拉去垫棺材底也没法交待的。
李主任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大叔你也是,人家一个大干部,这些事用得着你来操心吗?记着,以后发家致富了,莫忘了请我喝口小酒。
财顺大叔说,是了是了,这样我就踏实了。
李主任转身走了。
大干部做事就是不同一般人,真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火着枪响,碰着就来。
才二十多天,就到了春耕时节,扯劳市能源局汪局长就托重门县能源局的路局长买了六袋尿素送来。
路局长和王股长黄昏时到达沙沟乡乡政府,被乡政府一班人灌得差点醉死。第二天早晨他们来到了狗背村对门山上的勾山村委会。昨日,乡政府扶贫专干小陈已经安排李主任雇了三匹大骡子。他们让骡子驮上尿素,下坡上坡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财顺大叔家。
王股长对财顺大叔一家睡地铺颇为不解。他问赵乡长为什么财顺大叔家在山区,多的是木料却不睡木床?
赵乡长叹了口气,说,这种情况在我们这个乡每村都有那么几户,原因只是一个,穷啊。穷得没工夫去想这些了。就像城市里,人人都知道煤气、液化气好用,可有些人家还是照样在烧蜂窝煤。
王股长详细地问了财顺大叔家的贫困状况。财顺大叔家一年四季吃的是包谷糊糊和水煮洋芋,佐餐的大多为水腌菜。家里除了几个碗、几个腌菜罐子、几个箩筐外,一头寡瘦的猪是为过年准备的,四五只鸡养来换盐巴钱,那头牛则是最大的家产了,犁地少不了它。
赵乡长对财顺大叔说,市里的汪局长忙不过来,派县里的路局长买了化肥送来,你好好种好大春,过一久汪局长再来看你。
财顺大叔有些不安地说,你们都忙,以后就不要麻烦了。你们先歇着,我这就做饭去,吃过饭再走。
赵乡长说,财顺大叔,不要再麻烦了,我们还有点事,得回去村委会商量一下。
财顺大叔说,你们真有事就不留你们了,你们大老远地来,饭都没让你们吃一顿,实在过意不去。说罢就去抓了一只鸡,递过来给赵乡长。
赵乡长一看财顺大叔的架势,忙说,大叔,你这是整什么?财顺大叔说,也没什么给你们了,这只鸡你们拿到村委会去杀吃,也算是我财顺大叔招呼了你们一顿。
赵乡长说,大叔,你再这么做我们以后就不来你家了!你把鸡放了,以后我们还要来的。
顺财大叔咕哝着“饭都不吃一口又要走了”,顺手把鸡放了,送他们出了门。
路上,赵乡长对他们说,财顺大叔家的饭我是不忍心吃的。他家没米,还得去村子里借,加上再杀一只鸡,七八十块钱就被我几个吃了,怪心疼的。我已经安排村委会买一头小猪来杀吃,这小猪肉是我们这儿的特色菜,路局长你们可要亲自尝尝,不然扶贫一场,连这儿有什么好吃的都说不上来,上级领导会批评你们深入基层不够,我们也会落个怠慢上级领导的骂名。
路局长他们吃完午饭,返回乡政府后喝了杯水接着就返回县城。
苞谷长到齐腰深的时候,汪局长带着一个人来财顺大叔家。
那天,财顺大叔在苞谷地里薅草,李主任在地埂上喊:“财顺大叔,你过来,我有个事要跟你说一下。”
财顺大叔用手袖抹抹汗水,喘着气走到李主任前面。
李主任说,财顺大叔,过几天汪局长要来你家搞“三同”,你这几天准备准备。
财顺大叔满脸疑惑:“李主任,你看这几天地里杂草长得太快,我忙得要命,哪有功夫张罗他们打麻将!再说,我也不会打。”
李赵乡长说,财顺大叔,你想错了。我说的“三同”不是麻将桌上的二筒三筒,汪局长是来你家同吃同住同劳动。上头有规定,县里乡里的人不能陪着来了,到时我带路来。我想这就帮你张罗一下。
那太好了!财顺大叔收了锄头,带着李主任回家。
李主任让财顺大叔调了半锅面糊。不知他从哪里抱了一摞报纸来,上了耳房楼上,在墙壁上裱了报纸。随后又去村里借了两张木床安上,又借了干净的被褥来铺上。
李主任下了楼,对财顺大叔交待说,大叔,这下人家来可以住了。你得闲上去看看,莫让渣渣草草落在床上。人家汪局长来一趟不容易,县长上去市里找他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人家既然能来你家住下,我们一定要招呼好。
财顺大叔说,我想招呼好的。可你看我家这种样子,已经快要到杀耗子过年的地步,再加上我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怕是得罪了人家都不知道哩。
李主任说,不要紧,到时候我要来的。
过了三天,汪局长果然来搞“三同”了。吃的不管咋个说还可以将就着点,住的呢李主任也办好了,劳动就是做活路,风吹日晒,沾泥带水的,财顺大叔说什么也不忍心。人家大老远送钱送东西来,他咋个能叫人家受苦受累。说“三同”是上边要求的,这要求让他有点想不通。
汪局长是傍晚时分到来的。李主任带着他们来到了黑黢黢的堂屋里。李主任“啪”地把电灯拉亮,可那灯泡被火烟熏黑了,灯光依然微弱。火塘里有火苗在闪着光,其余都仿佛睡着了。财顺大叔招呼他们三人在火塘边坐下,又往火塘里添了柴。
李主任扫视了四周,发现财顺大叔他母亲已经睡了。他问,你家儿子宋得福呢?
财顺大叔说,去他姐家帮忙薅草去了,你们吃饭了没有?
李主任说,没有,汪局长到村委会停了车,连水也没喝一口就来了,今晚要在你家吃住。还有这边这位是小杨师傅。
财顺大叔说,那我就做饭,真是辛苦你们了!
李主任问,你家还有米吗?
财顺大叔说,新年时候乡政府送来的大米,还剩一点,够吃顿把。
李主任说,那就拿来煮着吧!菜还有些什么?
财顺大叔揭开锑锅盖,说,就有这点红豆腌菜汤了。我去逮只鸡来杀。
汪局长急忙阻止说,鸡莫杀,先把饭煮着。我带着花生,等会炒一碗下酒就行,酒我也带着,你莫去拿了。
李主任清楚,财顺大叔家根本就没酒,要喝得去村里借,幸好汪局长带来了。他催促说,你赶快做饭,汪局长还饿着肚子呢。
财顺大叔淘了米,将米煮上。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去逮鸡来杀。汪局长站起来阻止说,莫杀了莫杀了,你听我的。
财顺大叔坐下来,叹息说,哎,菜都没有给你们吃的,真难为你们了!汪局长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好静静地坐着烤火。
汪局长的驾驶员小杨师傅掏了相机出来,“啪啪啪”地拍了几张财顺大叔、李主任、汪局长围坐在火塘边拉家常的照片。闪光灯闪过后,卧室里传来了财顺大婶的声音:
“娃他爹,是不是扯闪了?怕要下大雨了,你去看看阴沟,当心堵塞,水漫进家来。”
“不是不是,是上次送化肥给我家那个汪局长来了,他们用相机,拍照片闪了几下,没什么事。”
“那你好好招呼他们。”
“是了,是了,你好好歇着吧。”
汪局长就着红豆腌菜汤吃了饭,又就着花生喝了些酒,聊着聊着把财顺大叔家的情况搞清楚了。
财顺大叔喝了几口酒,有些激动地说,这些年来政府真关心我们!前几年市里派了黄尚来,汪局长可能认得吧!他给我们村整高压线,可惜电没通他就摔死了。
汪局长淡淡地说,这人我听说过,好像是市金属研究所的技术员,是个下乡专业户。我们单位也一样派干部驻村扶贫。这回我来,不驻村,只是与老大哥你家结对,上边要求我来包户,三年脱贫,不脱贫就一直包下去。
财顺大叔说,汪局长,你们公事忙,不必要那么认真,你看我家这种样子,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
汪局长喝了口酒,又搛了颗花生嚼了嚼,说道,老大哥,要有点信心才好,不然村、乡、县选你家做结对户,市里选我做结对人,那最后都不好交待,心里头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但是要振作精神,我们一起想办法,你家的情况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主任听财顺大叔说话,心里有几分不快:这财顺大叔也是,尽说这些屁话干什么!于是提醒他们休息。
汪局长和小杨上了楼,小杨师傅又拍了几张照片。
李主任约了小杨师傅,说去村里他妹子家住,明天早上再过来。
第二天一大早,财顺大叔正要洗脸,汪局长下楼来了。
汪局长问,大哥呀,今天你要去做什么活计?
财顺大叔说,今天不做什么了,我杀鸡煮饭给你们吃。
汪局长问,如果我们不来,今天你做什么?
财顺大叔说,去苞谷地里薅草。
汪局长说,那你给我找一把锄头,我跟你去薅草。
财顺大叔说,这个,这个,不成不成!地里的活我咋个磨我磨得完的。汪局长好好歇歇,能来我家我就晓得我家祖辈积了德,咋个能让你去地里做活计!
汪局长说,我吃公家饭,公家规定我来干活我还得干活,不然的话,我还真不好交差呢。
财顺大叔说,那就只好为难你了。
汪局长从墙上取了一顶旧草帽戴上,挽起袖子,喊上小杨师傅,跟着财顺大叔来到地里。汪局长躬着腰干了起来,看起来这活儿他还熟练,财顺大叔在心里佩服这汪局长。
小杨师傅不时过来拍照,之后又走到地埂边坐在草上玩手机去了。
汪局长直起身,擦擦汗。
财顺大叔见了,说,汪局长,要不让小杨师傅换你一会儿?
汪局长笑笑说,他的任务是开车,他用不着干这个,我是必须的。你家儿子能做些啥?多大了?
财顺大叔说,这个得福嘛,做地里的活计没问题,就是脑子很不好使,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
汪局长说,到成家的年纪了,有了意中人了吧?
财顺大叔说,哎,光阴好混,媳妇难说。我们这地方,姑娘们都出去打工去了。他姐他们村有一家,家境跟我家差不多,有一个姑娘,二十七岁了,说是要招姑爷,我儿子不想去。他想,现在我还苦得动,以后我老了,这个家没他怎么办。
汪局长说,这事还得想想办法,眼下还真没办法呢。
两人聊了一会,李主任和赵乡长来了。
赵乡长过来,对汪局长说,汪局,对不住了,昨天到县里开会,昨晚回乡上太晚了。
汪局长说,你忙你的吧!我在这里呆几天就回去了。
赵乡长说,汪局长,有个事要向你汇报。我们乡有条洗马河,可以建电站的,我们想请你去看一下。
汪局长迟疑了一下,说,这事等我这儿“三同”过了再说吧。
李主任说,汪局长,这样吧,活你也干了,财顺大叔家你也住了吃了,这几天还是请你帮帮乡上,帮帮村里。
财顺大叔也在一旁说,汪局长,薅草这事儿,我慢慢磨,年年都这样过来了,你放心吧。再说,过两三个小时后,日头辣得很,连我也得躲躲凉呢。
汪局长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跟你们去!
汪局长被赵乡长他们接去钓鱼去了。第五天才回来,人家真没给财顺大叔家增加麻烦。从心里讲,财顺大叔就是再麻烦也心甘情愿。
第六天早上,赵乡长又来叫了,说是村委会杀狗吃,请汪局长到村委会指导指导。财顺大叔想,汪局长是大领导,难得来乡下一回,他能为乡上办好多事情,他只能顺着乡上的安排了。
第七天早上,汪局长回来,给了财顺大叔五百块钱就走了,临走时说,以后还要经常来的,结了对就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