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的时候,黄尚做过当个金属专家的美梦。大学毕业分到金属研究所,他也激动了好长时间,觉得专业又对口,照此奋斗下去,五十多岁弄个中国科学院院士当也就不枉此生了,可现在他已经成了个不入流的人。怪也就怪在当初下乡锻炼开了个不好的头。
黄尚参加工作四年半,所里按照市委规定,派他到一个乡里当乡长助理。当时他人年轻,表现好,派下去当乡长助理是想培养他。
当乡长助理没有什么具体的职责。黄尚先是跟着乡长跑了一些村子,后来又被安排在党政办公室帮着写材料。这样大抵才于了三个月,乡政府设在市里的办事处被市里撤了。乡长想,乡政府在市里的事反正要有人办,还不如叫黄助理回去,专门给乡里办事,他也能能照顾家庭。
黄尚记得,当时程控电话还很稀罕,乡政府为了办事方便,就在他家里安了程控电话。后来还给他配了BP机。黄尚似乎就成了乡政府驻市办事处主任了。那个时候,所里也就是所长和书记的家里由公家安了程控电话。BP机同样也是由所里给他俩配的。所里有人议论说,这黄尚不得了,参加工作才两三年,下去锻炼才几个月,就有了县处级的架子和派头了。一个乡长助理,副科级都算不得,这种下去真是了不得的。你看他电话也安了,BP机也有了,要是在单位上班,他就是不吃不喝两年也玩不起这些东西。有几个人年轻人当时就后悔起来:当时怎么就不想到这些呢,好处凭什么就让他一个人占了?
闲归闲,一个月还是得下乡去一两天,然后又返回市里来为他们办事。黄尚主要是进各机关帮乡里办批文要钱。有时为乡政府来办事的人办办伙食搞好接待。这接待是在他家里,丰俭由他自己定,钱大多也只能他自己出。当然他到乡上锻炼是有出差补助的。把这份钱拿来开支足够了。乡上的领导来开会,晚上就请他们去吃点夜食,吃点烧烤喝点酒就行。乡里的人大多好处,你敬他一尺他就会敬你一丈。他们来市里不管是办公事还是办私事都喜欢来找他。
那些人一来,金属研究所的院子里又热闹起来。这种热闹从黄尚的家里面传出来,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掉进了一个池塘里,砸得研究所的人心里有些震荡。第二天早上,总有人会问起他,家里来些什么人了?咋会那么热闹?黄尚说,是乡里的人来。那些人就说,你这儿也差不多成了他们的家了,真是来去自由啊!黄尚没想到去报销出差补助费时碰了钉子。他去锻炼,工资由所里发,往返费用和补助也是由所里发,这是市里边规定的。
这一天他去找当时的所长钱之周,钱之周却不肯给他签字。钱之周说,你一天到晚在家中呆着,对么?怎么还好意思来报补助。黄尚说,我已经跟你汇报过了,我回来是帮他们办事,这市里的事总得有人办,我家又在这儿,不是很方便嘛。
钱之周说,叫你去当乡长助理,你跑到市里来总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对么?黄尚说,这助理也还有个分工的问题,人家安排我干什么还得干什么。钱之周又说,你这就叫到条件艰苦的第一线去摔打锻炼?我看你是去点个卯就跑回家睡大觉的逃兵,对么?这补助费不能报。
他懒得和钱之周吵闹,悄声地退了出来。他知道乡上并不欢迎他这种人去拦脚绊手的。乡政府的格局,他还未去就已经稳固了。他去了也是一个多余人。乡长不会把他的权力放一部分给他行使,也不好把其它副乡长的职权分一部分给他,只是把自己的一部分事务性的工作交给他来做。这种事也少得很。乡长又把党政办主任的工作分一部分给他做。恰好市里清理和撤消各乡镇驻市办事处,让他回去,给他安上电话,既可继续发挥办事处的功能,又可让他与家人团聚,这可是个几全齐美的事情。可这钱所长不那样看。钱所长认为,下派锻炼就会受基层欢迎,就一定得呆在那里为民众造福。
黄尚清楚,自己在乡里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这个乡无矿藏,要是有,他可以带一些回去请同事们研究研究,为这个乡发展采矿业做些事。他不懂农业,也不懂畜牧业,更不会搞乡村公路建设和什么农村治安综合治理。乡里那些同事们,都是从这个乡干到那个乡的老师傅了,当他黄尚的老师绰绰有余。
与同去乡上锻炼的那些人比起来,黄尚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农村里的俗语说,婆娘在老公家会不会受气,要看她后家硬不硬。只要后家硬得起来,婆家要是真敢怎么样,那后家那些人一闹上门来就好办了。黄尚不敢跟人家比。人家那些市直机关,不是有钱有权就有项目,只要下去锻炼的人跟单位上的一把手关系好些,就可以直接给上乡里几万块,或者给乡里协调一些钱,要么直接给项目,这样的人乡里最欢迎了。就像姑娘嫁人一样,娘家给的嫁妆越多,婆家当然就越高兴。这时候的黄尚,恰好相反,就像是一个娘家给的嫁妆太少的小媳妇一样没面子。
起初回来时,黄尚还想找钱所长要一点钱,好歹给乡里最穷的一所小学,钱肯定是比别人要的少,也算是尽了点力吧。可自从那次报补助费未成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算了吧,反正乡上也并未明显地表现出看不起他的样子。他们对他还很信任呢。再说,既然是到了乡上锻炼,自己当然得听乡里的,把他们要求做的事完成了也是一种锻炼啊!
他索性很少去研究所的办公室。他干脆呆在家里侍弄那几盆在乡里下村时挖到的兰花。有时也去花鸟市场逛逛,向人家请教兰花的养法,比如施肥浇水防虫等技术,慢慢地人家也很乐意教他了。他们看他是诚恳又有闲心,教会他或许会多一个伙伴。这兰花说白了也就是几个人在那儿炒来炒去,没有人炒,便没有了价,兰花也就没有什么搞头了,就只能是养着自己看看了。黄尚倒没想过要炒兰花,只是在阳台上养着玩。每天早上,他把女儿送到托儿所去,然后在那家他吃习惯了的早点店吃完早点,再到花鸟市场去看看。下午也是如此。除了乡里有事要办或有人来找。晚饭过后,他在阳台上弄花,不时也会有几个人跑上来看看他的兰花长得如何。一年就这样一眨眼就过去了。
乡上搞年终评比,还评给他一个优秀。所里的总结评比要晚些。那一天,钱所长见他也在家,就通知他来参加总结评比会。黄尚说,我就不参加所里的考核了,我的考核由乡里搞。钱所长说,你的工资关系都在这儿,为啥不参加所里的会议?黄尚说,那好吧,我就来参加吧!黄尚这一去就让人尴尬了。钱所长在会上说,今天所里所有在职职工都参加总结评比,要评出先进来,评出团结来。对么?职工们一个一个进行自我总结,又由别人评议一番。
黄尚认为,反正这总结评比年年都在搞,不就是走个过场,评出几名先进了事。他也就不说话。钱所长几次点名叫他说说,他说他不在所里,别人的情况他不太清楚,也就不作评议了。
钱所长说,对组织要老实,对么?其实你黄尚大部分时间都在所里,你怎么会一点都不清楚?
黄尚说,我确实是一点都不清楚。这样评着评着就到了他黄尚。黄尚把自己做的工作说了,其他的人接着评议。同事说,黄尚也不容易,才下去锻炼就被派回来了,回来也是帮乡里办事,碰上他们上来还得办伙食,这不简单。大家七嘴八舌地把好话说了。
钱所长干咳了一声,接着说,看人要全面。对么?刚才同志们充分地肯定了黄尚同志的成绩和优点,但我们还要看到过错和缺点。对么?黄尚是为了乡上做了些事,这是不可抹杀的,对么?但是,黄尚你作为市里派下去锻炼的年轻干部,不沉在基层,这怎么可以呢,对么?你跑回来,人家还以为是我们所里把你叫回来的,这对研究所的影响是不好的,对么?况且你作为一个下派干部,你也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自己树形象嘛,对么?
黄尚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说,所长,我还被乡里评为先进呢,这说明我为所里增了光,我觉得也对得起自己。说罢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红本本来,说这就是奖状,不信可以看看。
钱所长慢条斯理地说,年轻人,坐下来慢慢说,莫激动。对么?黄尚说,我说完了。钱所长说,你才下去时就给你交待过纪律,说尽量不要给人家添麻烦。人家乡里财政困难,对么?你怎么忍心又安电话又带BP机的?你的脑子里多少是有一点腐败思想的,对么?
黄尚学着所长的口气说,所长说的都对,可你不给我报补助费,这个费用你留下来干什么?准备用来搞腐败,对么?说罢就跑出会场,气得钱所长呆坐在那里,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第二年年终总评,他干脆不参加了,免得钱之周又在那里叽哩咕噜的。乡里又评他为优秀了。回来那天,乡长和乡党委书记还亲自把他送到所里来。按理说,所里应当宴请人家一次。可惜钱所长接了人家“感谢大力支持”的旌旗后一直带理不睬地听他们说话。到了五点半了,已经是下班时间,钱所长还是没有要请人家吃顿晚饭的意思,弄得黄尚只好装模作样地看看表。可钱所长居然像没看见一样。还是乡长反应快,说了声:“钱所长,我们难得上来一趟,一起吃顿便饭吧!”钱所长摆出日理万机的样子,说,也就今晚有空,好吧好吧!说罢一起去酒店吃了顿饭,饭桌上大家也就客气了几句,喝了几口酒就过了。饭吃过了钱所长也没有要付帐的意思,弄得他黄尚好没面子。
钱所长上了车,消失在夜色中了。黄尚转过身来说:“书记乡长,我们和这钱所长喝不成什么酒,我们去烧烤城再喝几杯!”书记乡长本来就受不了钱所长那张不冷不热的脸,经黄尚这么一说,自然就同意了。几人一落座,乡长首先敬了黄尚一口酒,说,兄弟你受苦了!你看你下去这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吧,我们亲自把你送回来还这点鬼样子,早晓得让他去接你,我让他好看!乡长一敬完,书记又敬酒说,兄弟,这钱所长也太自以为了不得了,这种所长在我乡下有七八个,有什么了不起!兄弟你在这种人手下干活也是够累的了。
黄尚说,人家是正处级,玩格呢!乡长说,不管是什么级别,对人总得尊重吧!这种干部,不管他是什么级别,来到我那儿我永远不见!几人发发牢骚,骂够了钱所长才离开。黄尚把几人送到宾馆住好了,自己一个人走着回所里去。到了大门口,见大门反锁着,叫了半晌才有人来开门。那人有些不耐烦地说,十二点就关门了,就你不遵守作息时间。
黄尚一听,顿时火冒三丈,骂道:这是谁规定的?那人说,所里规定的。黄尚说,规定个屁!我今晚就不遵守,看你咋个?那人说,你吓唬哪个?黄尚说,你莫跟我嚷,有本事你叫钱所长来,今晚你们哪个敢跟我二气,我跟他姓算了!那人只好说,那你赶快进来吧,我一个守门的跟你扯这些干啥?黄尚不再跟他计较,回了家倒头就睡。
以后他当然就没好日子过了。他不但没有提职,工作也被安排去设备器械室干清洗和保管,这工作当然说起来也是重要的,是研究工作的重要保障嘛。反正什么工作,只要到了钱所长嘴里,都是重要得很的事。至于职工们咋个看,他才不管呢。
黄尚在设备器械室一呆就是两年多,混着混着就过来了。这一回,市里又来了个下派干部挂职锻炼的指标。黄尚想,这回倒要看看,钱所长对这次去锻练的人又是什么态度。如果是跟他黄尚关系好的人去锻炼,他就要提醒人家,小心钱所长那幅脸嘴,回来时别弄了连补助费都报不了就相当不划算了。
可这一回还是叫他去。有人传言说,钱所长在班子会上说了,黄尚确实有些才能,就是不够成熟,年轻人嘛,就是要多些锻炼的机会嘛!你们说,对么?班子成员们说,是的是的,年轻人就是要多锻炼。于是就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