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顺大叔记得,那一天,他坐在大门口晒太阳。太阳开始西沉,阳光没有中午那么温暖,再过一会儿,就该回屋做晚饭。
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财顺大叔抬头一看,是张老打,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干部模样。财顺大叔没听说过张老打有这样一位亲戚。
张老打走过来,向他打招呼说,财顺大叔,今天得闲了!走走走,去我家喝酒去!
财顺大叔笑了笑,说,老打,今天发财了?莫要把我哄去你家,倒半碗酒给我,一样菜也不上,最后我还背了个讨酒喝的滥名!
张老打说,哎呀,财顺大叔,你辈份比我高,我咋敢哄你!我不怕雷打火烧?走走走,莫客气!
财顺大叔站起来说,那我回去告诉你婶子她们一声,我这个家呀,没有我过不成。
张老打说,那就快去快来,我们等着。
财顺大叔进屋去了一会就出来。
到了张老打家,张老打向财顺大叔介绍说,这位是市里来的黄干部,来我们村驻村扶贫一年。今天他刚来我们村委会,我也正好去村委会给手机充电。李主任对我说,本来想把黄干部安在村民小组长杨发贵家,可他家吃住的条件不行,干脆安排在你家算了。我答应了,也就顺便把他接来。黄干部自己开车来的,他的车停在村委会。
张老打给他俩倒了茶水,就去杀鸡。他将鸡砍了煮着,又来和他们坐在一起。
财顺大叔问,这位领导在哪个部门上班?
张老打说,黄干部在市金属研究所上班。
这位黄干部说,老张哥,以后莫叫我黄干部,这名称名声不好。
张老打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你姓黄,叫你黄干部哪里不好?
黄干部说,黄干部这称呼指的是说下流话干下流事的干部。我姓黄没法改了,严格地说我也不是干部,是个技术人员,单位里都是叫我黄老师或者黄工,没有叫我干部的。本来叫我老黄小黄也可以,可单位有个领导跟我有过节,就再也没人这样叫了。因为在那位领导心里,小黄是条狗。
财顺大叔说,那我们就叫你黄工吧。
黄干部说,这样叫还靠谱些。我的名字不好叫,我叫黄尚,是小学老师给我起的名字,意思要我做个品德高尚的人。我品德不算太高尚,但至少还不下流。这几年电视里尽播宫庭剧,一晚上就是“皇上皇上”地叫着。我好像占了大便宜,让人开口就像见了皇帝。来到乡下,人家就“黄膳黄膳”地叫,我想我也没那么滑头滑脑。
张老打说,哎呀,一个名字里面有那么多的名堂,我们真想不到。
财顺大叔说,老打,你这个名字不也有很多名堂嘛!
张老打说,我本来也不叫老打的,我叫张正仁,也算正人君子,把我叫成老打,人家以为我是打打杀杀的家伙了。
财顺大叔说,你是喜欢打亲家,喜欢交际人,现在又用了手机,有事没事总在打电话,叫你老打真是叫合了。
三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聊着聊着,张老打的媳妇秦卫红背了苞谷杆进来。她把包谷杆靠在院墙上,收了绳索,转身向张老打招呼:
“娃他爹,家里来客人了?”
“是的,市里的黄老师来村里扶贫,以后就住在我们家了。”
“做饭了没有?”
“米饭、腊肉、鸡肉煮好了,等会你去菜地里拿些苦菜来煮,另外再炸碗花生。”
张老打说罢,财顺大叔说,他大嫂,累了就歇会吧!其它事情慢慢做。
“不累不累,背点苞谷杆,晚上喂牛。”秦卫红边说边去打水洗了脸,随后出去取菜了。
张老打去厨房切了腊肉,舀了鸡肉,端上堂屋里的饭桌,请两人入了席。张老打倒了酒,对黄尚说,黄老师,只能将就着点吃了,农村就这种样子。
黄尚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财顺大叔说,来来来,喝酒吧!
三人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黄尚问,张大哥,家里还有其它人吗?
张老打说,女儿去昆明打工去了,儿子早些年背盐去了,现在只有我和你嫂子在家。我本来也想出去打工,可自儿子背盐后,你嫂子有些想不通,我怕她出事,就留在村里。现在村里四十多岁的男人,就只有村长杨发贵和我了。
黄尚知道,这些乡村里,年轻人死了就说“背盐去了”,老年人
去世就说“守山去了”,他们把村民小组长说成“村长”,把国家公职人员称作“国家干部”,把村组干部也叫“干部”,只是少了“国家”两个字,这样的说法很有意思。他想,他的问话可能触到了张老打心里的痛,于是说道:
“张大哥,不好意思,我不应该问这些事。”
“没得事,没得事,这是你的工作,不要想那么多。”张老打很坦然的样子。
财顺大叔喝了口酒,慢悠悠地说,这狗背村呀,多亏了还有老打这样的人在,不然,好多事情都没法整。这个村子已经只有一群老人了。发贵村长良心倒好,可没本事。他只会劁猪,这本事现在用不上了,我们都买人家劁好的来喂。
黄尚不解地问,那这位村长平时整些什么?
财顺大叔说,我看他是找不着事情整。他的前任孙有才好歹还修了条路。孙有才带着全村人干了两个冬天,从村委会修到河底,又从河底修到村里。虽说只是七公里多一点,现在也只是小马车和手扶拖拉机走得了,但人家还是干了这事。黄老师你看,我们现在黑灯瞎火的,要是孙有才还干着,电肯定整通了。
黄尚问,这个孙有才哪里去了?
张老打说,打工去了。这也是无可奈何呀,他家娃儿考取外省的大学,一年要两万多块钱呢。他当村长,一个月就一百二十块的补贴,他把力气使在村子的事情上,他家的收入就不会太多,一年也就七八千块钱的样子。他走后,上边也想让我当,我说不准那天也会出去。我只有一个女儿,以后要嫁人呢,我得苦些钱存起来,以后到敬老院去也才好过一点。上边来找过我,我说我打死不当,上边也就没让我当。
财顺大叔说,没办法了,村子空了,连合适当村长的人都找不着,只好让杨发贵当。你们猜这杨发贵有多好玩,他第一次领到补贴,高兴地说,老子也拿工资了,老子也是干部了!
黄尚叹了口气,说,看来我这次来,不能再干别的事,把电整通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张老打说,这发贵村长也怪可怜的。过一久,我要买一辆摩托,我带他去找活做。过几天,几个村都有人要杀年猪,我们屠宰队帮人杀年猪,想叫他去帮着翻猪肠子。他会劁猪,整猪肠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财顺大叔说,怕就怕他整出来的猪肠子,大人硬着头皮吃,娃娃家打死不吃。
张老打说,这个要教他的。拿人家的钱,就要做好人家的活。
黄尚说,你们杀一头猪人家给多少钱?
张老打说,一百二十块,我们三个人,一人得四十块。发贵加入进来,我们一人少拿五块,给他十五块。免得他当村长一场,却是全村里钱最少的人家。
秦卫红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苦菜和一碗花生来,天已经擦黑了,屋里暗了下来。她去找来一支蜡烛点上,也坐在一旁吃饭。
喝着喝着,黄尚的话就多了起来。
“我这条黄膳也是逼出来的。逼着逼着也就滑了起来。我参加工作这十多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下乡中度过的。我先后下过三次,每次都是两年。大学里面学的那点金属分析知识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谁叫单位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排我下乡呢,我成了下乡专业户。”
财顺大叔说,黄膳噢不对黄老师,你是吃公家饭的人,下乡来也一样拿工资拿补贴,以后回去了还升官呢。
黄尚说,别人是下乡就升官,我是下乡就降级。我第一次下乡是当乡长助理,第二次是当局长助理,第三次是当县长助理。一同下乡的回去后升到副县级的有好几个,最差的也是科级,我呢一级不升。原来在研究室,回去后被安排在设备器械室,收拾收拾,擦擦整整,研究矿石的变成保养设备的,我倒不觉得委屈,反正干什么都那么点工资。现在叫我来驻村,差不多成了村长助理了。你们想想,这不叫做断崖式下乡么?我本怂,说什么都难形容啊!
张老打说,不管怎么说,你们是有级别的,不像我们这种土里刨食的,有时候真连蚂蚁子都不如啊。
黄尚说得有些激动了,打着手势讲了起来:不错,我们是有级别的,但级别之间差距大着呢!你们看呐,单就喝酒玩乐来说,市厅级干部喝洋酒,泡洋妞,拿洋元;县处级干部喝红酒,亲红嘴,拿红包;乡科级干部喝白酒,摸白奶,打白条;村社干部喝寡酒,睡寡妇,扯寡淡;股所级干部喝茶水,查人查畜查庄稼;村小组长喝冷水,冷菜冷饭冷被窝;没有级别喝西风,战天斗地真英雄。热烈鼓掌!喝!
秦卫红有些坐不住了,退出去厨房烤火去了。
张老打有些醉了,说,黄膳,你说对了,我就是那种战天斗地真英雄!我还是十等人,老老实实学雷峰的那种!
财顺大叔说,老打,好人呐!
张老打问:我说黄膳,你到底是哪种级别?
黄尚笑笑,股所级吧!我来驻村,整的也是查人查畜查庄稼!查不清楚不好扶贫!不过,话说回来,人家查我不查,我到哪里都只整一桩事情。我这个人呐,说来命真苦,可我一不怪父母,二不怪政府,怪只怪自己是二百五;我运也太背,可我一不怨单位,二不怨社会,怨只怨吹牛拍马都不会。
财顺大叔问,黄膳,今年几岁了?
黄尚答,属龙的,四十三了。
张老打有些兴奋地说,这么巧,我也属龙,我们同岁呢。
财顺大叔说,干部就是经老,看上去就三十六七的样子嘛。
张老打说,黄膳,我跟你说个事,你同意不同意?
黄尚说,只要我做得了的,一定答应。
张老打说,我们俩打老庚吧!
黄尚知道,这打老庚就是同龄人结为朋友,关系得像亲兄弟一样。他伸出小姆指,说,来吧来把,拉拉勾,一百年不准变!
财顺大叔感叹说,你张老打真是打上瘾了!打亲家打老庚不打不相识!
张老打说,我这叫狗改不了****,不打还真不习惯呢!
黄尚醉得控制不住舌头了,听见“****”两个字就把话题打开了:我就说个狗吃屎的事,这事也就是有人喊我“小黄”我不高兴的原因。我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单位上的人都喊我小黄的。我不知道是哪桩事情上得罪了所长,他把他家养的小狗也叫作“小黄”。他家那条狗也是,经常在我宿舍门口拉屎,我恨不得把它宰了。有一天,所长在院子里“小黄!小黄”地喊。我在办公室听见了,以为是喊我,我急忙跑下去,到了他面前,说,所长叫我呀?哪知道所长板起脸对我说,我喊你干嘛?我喊我家小狗!我说,以后你再喊我小黄,我跟你没完!所长冷笑着说,怎么了?要我喊你黄尚,你当你自己是皇帝了!老子还是皇帝他爹呢!
我黄尚怎么受得了这股气,说,你家的狗在找人屎吃,你这所长在找屎吃!这事传开了,单位里再没人叫我的名字,也没有人再叫我小黄!
财顺大叔有些困了,站起来说,你两老庚慢慢侃吧,我得回去了!
两人也站了起来,把财顺大叔送到门口。张老打把手电筒递给财顺大叔,嘱咐说,大叔,你老人家慢慢走啊!我们也要睡去了。
黄尚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这次驻村回所后,再也不下乡了。他想起这些经历就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