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兴趣偷窥何氏与李铭通的生离死别,我的心情非常沉重。没由来地沉重。我独自到偏院儿里的阵图上,玩跳格子,有的没的胡思乱想。
将近午夜,阵图已经很红,光影在地上跳动闪烁着,像一头觊觎猎物已久的饿狼,迫不及待想要把人撕碎。
别急,别急。我说,快了。
手中的魂丝闪了闪。动作真慢。我提起灯笼,湮灭阵图的光,走向李铭通的房间。
刚入回廊,就见李铭通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我也懒得迈步,只是拉回被他紧紧扯住的衣裙,说:“跟我来。”
“可是……”他愣了愣。
“你可以说不。”我转过身,灯笼晃了晃,树影忽明忽暗,地面上梁柱影子斑驳,像月光凝成的水。
他当然不会说不。身后跟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他的身后,有被隐去实体的何氏和白猫。
我径直带他走进阵,阵图的显现出来,光芒越发狰狞。李铭通被吓了一跳,站在阵图中央,想走又不敢走,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第一次对他笑了。且笑得极灿烂:“那是杀魂的阵。”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我依然笑,只是因为他将要死得太可笑。
我撤回符。何氏站在阵外,鲜红的衣裳,绣金边的,宽宽大大的肩垂摆尾,上绣的是重鸣鸟。只有皇后可戴的九凤冠下缀着金箔流苏,像是细雨呢。
李铭通被吓呆了,见何氏一步步走入阵来,却毫发无损,终于气急败坏地问我:“你骗我?你骗我是不是!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企图?”我本是认真打量何氏的,却又忍不住笑了,“我的企图,就是杀死你呀。”
“杀……”李铭通想要跑出来,没用的。他动不了。只等何氏的手紧紧扣上他的颈脖,只等冰凉穿透他的每一滴血,目眦欲裂,无可奈何。
他的头缓缓转向我,却只能看到我抽出魂丝,刺入他体内,捆住他的灵魂,一分一分拽出来。我调笑着说:“我跟你说了,是杀魂的阵呀……杀的,是生魂哦。”
接着惋惜地看他:“你怎么不跑呢?”
“你若是跑了,会死得更好玩呀……”接着问一旁的小白猫,“你说,是吧……”
李铭通想尽力留住他的灵魂,但是徒劳无功,却也不知说什么来反驳我,张了半晌嘴,骂:“恶毒!”
“彼此彼此。”小白猫已迫不及待,“喵喵”欢快地跳着,还总是跑来蹭我一下,再蹭我一下。
忽然小白猫安静了,扑过来,轻轻咬了咬我的裙子。
“李铭通啊……”是何氏的声音,“你还记不记得……你还记不记得呢?”
李铭通愕然,我放慢了抽出魂魄的速度,若有所思看着他们。
何氏全然不顾周围,她睁着微上挑的好看眼睛,用少女的神态看李铭通:“你曾经,是那么可爱哟……你会把我拉上树,摘下槐花来给我吃。你会抱着一只偷偷养了许久的小猫,来求我照顾它。你会因为一棵萱草死掉,好几天吃不下饭,那时候都饿瘦了呢……
“你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的青木小鸟,真漂亮啊,我到现在,可还收着呢。你为我画过画儿吧,在哪里呢?你是不是扔掉了呢?像你的海誓山盟一样啊,转眼,就丢掉了呢……可是你不管它,我还好好收着的……”
何氏狠狠收紧了手指,指甲嵌入他的脖子,划开道道血痕:“李铭通啊……我把我都送给你了,我把最喜欢的我都送给你了,可是……你为什么,不好好保护它呢?你为什么……要把它丢到,黑暗里呢?”
“你怕黑吗?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啊……”何氏哭了。金箔流苏摇摇晃晃贴上她的脸,
……这样纯粹的心意,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
何氏松了手,退开一步。我将李铭通的魂魄全抽了出来,接着揉成一团,丢给地上的猫。
我说:“他的尸体,随便你怎么办吧。”我顿了顿,“我没兴趣将这样的人做成傀儡。”
左右半晌无动静,我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才发现何氏竟已消了执念,褪去魔性,成了一般的游魂,将要入轮回了。
她的魂魄星星点点地消散,每一点,都是一段过往。
他是本地管户,她从南方迁来。隔一座院墙,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总爱玩到一起,他吹笛,她伴唱,唱的是江南的儿歌,童声糯如歌中的米糕。星眸璀璨,欢声笑语,成了两人初识。
待到一人风流倜傥,一人待字闺中,谈婚论嫁,两厢情愿,喜结连理,郎情妾意。成了他文书,她唱曲,还是江南小调子,百转千回,温软如玉。安安静静的,是两人的小日子。
后来,他事业有成,却妻妾成群,再无初年的温馨甜蜜,直至最后,他留给她一张状词,一纸休书,一段锥心刺骨的痛。
她死了,含着怨恨在世间游荡,后来的后来,他也死了。
在那院廊中嬉戏耍玩的幼年孩童,哪里会想得到,人世间还有这副光景……
猫咬不了魂球球,向我求助。我掰开球,一点点喂它:“啧啧,又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