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情形,夜浔是刚下朝。卿安本以为他事物繁忙,宫宴之上,她也看得出宫内暗潮汹涌,皇子、皇后、朝臣,哪个不是各怀心思。她以为他一下朝,便会继续把自己关进书房,去谋算昨日离宫前,他与十王爷谈到一半的事情。
却没想到,一身朝服的夜浔,第一个进的是未央殿的小厨房。
男人看上去脸色不善,似乎真如夏悠婉说的,在朝堂上吃了瘪。夏悠婉却恰巧又在狼狈之时被夜浔撞了个正着,瞬间扬起委屈的表情,泪眼汪汪楚楚可怜:“王爷……”
卿安抽了抽嘴角,这女人变脸比戏台上唱脸谱的戏子都快。
夜浔虽面上不善,但语气却同昨日一样温柔:“本王闻到茶香了,卿卿可是有煮茶?”
有煮茶,当然有煮茶,她忙活了一早上不就煮了杯茶么。她愤恨的瞪了一眼一旁鞋袜不整慌忙站起来的夏悠婉,竟然还摆出一副可怜样子,做出恶人先告状的架势,没好气的道:“茶是有,不过精华部分都让夏侍妾孝敬土地爷了,王爷您就只能喝点福根解解渴了。”
“王爷,妾身没有啊!是林姐姐命侍女用热茶烫了妾身的脚,妾身的脚到现在都好痛。”夏悠婉弓着腰,轻点着脚,装模作样的做出痛苦的样子,蹙着眉头嘴里不住发出抽气的轻吟,就好像真的似的。
林卿安心里对这女人佩服至极,刚才还一副嚣张的样子,现在就这样令人有保护欲望,这般演技,王府上下她不独宠,可是太说不过去了。
夜浔请瞥了一眼夏悠婉,皱了眉头,语气不悦叫了声:“清河。”
门口负责守门的小厮慌忙跑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卿安认得,他就是刚才未拦住夏悠婉的那个小厮。夜浔话中责备意味明显:“谁让她进来的?”
此话一出,不光是跪在地上的清河,夏悠婉也是吓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怎么也没想到,王爷在朝堂受了这么大的气,还能在下了朝第一时间来看林卿安,并且不怪罪也不迁怒,这下她竟无话可说,语无伦次:“我……我……”
卿安无奈的摇摇头,叹了口气:“王爷,是妾身许夏侍妾进来的。”她可没有那么大气度多管这闲事替夏悠婉说话,她只不过是可怜那个叫清河的小厮罢了,看他年纪不大的样子,就来王府当差,夏悠婉要闯未央殿,他拦也是挨罚,不拦也是挨罚,只是个替人当差的小厮而已,他招谁惹谁了?
夜浔淡然一笑,原来这是原本的林卿安吗?反应机敏,行事果断,不矫揉,不造作,还有一颗善良之心,会替下人着想,而不是求情之前首先想着于自己有多少利益。果然,他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她,没有那张绝色的容貌,也忘记了从前一切的事情,安心的做他的女人,会替他考虑,甚至于帮他纳妃。若是他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他不介意放下从前,或许,可以重新开始……
“还不快谢谢你主子?”夜浔语气清淡,对着地上跪着的清河,一句话,便是饶了他。
清河也是个聪明人,对卿安是由衷感激,若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他定是要报答今日之恩。虽不过是一顿板子的事,却是从来没让他感受过的一丝关怀,原来主子们竟然也可以体贴下人的。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还不快回去,以后没什么事情,就不要出香蝶苑了。”夜浔大手一挥,冷冷将夏悠婉打发了,一句于是不出香蝶苑,便是控制了夏悠婉出入的自由,虽然没有明着罚她,实则这惩罚于禁足无异。
夏悠婉临走时狠狠瞪了卿安一眼。不久后的卿安才明白,为着这个她本未放在心上的眼神,她竟要付出多么痛心的代价。
夜浔揽过卿安的肩膀,柔声问道:“你可想知道有关自己的身世?”
卿安想了想答:“也想,也不想。”
想是因为,她通过太多事看出,她的出身,定不简单,或许关乎了她的命运,或许能解释许多她搞不懂的谜题;而不想是因为,她怕知道了有关从前的自己,万一,那个自己是她不曾喜欢过的,是她不想要的,她是否又不得不回到从前的世界,去强行扮演从前的那个角色?
夜浔握住她的手,轻轻的给了她两个字:“放心。”他定不会再让她回到从前,再让他们回到从前了:“卿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相信我可以给你。”
这次他没有用“本王”自称,而是寻常人的你我来对话,她的眼神里不过是朴实和真诚,他猜,她是想要安逸的生活吧?这何尝不是他想要的,可是生为皇子,便注定不能安逸,他无害人心,人却有犯他意,除非……他成为那九五至尊!他相信,若有那么一天,他会安天下之民,给百姓想要的生活。
卿安凝着他的眼睛许久,虽然心里生起一股暖意,可心里却是百感交集,害怕,担忧,疑惑还有懵懂和不知所措,她讷讷的问他:“是因为我在宫宴上做良人画替郁挽晴解围,还是因为我胡诌的喜泪晶石替你解围?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个?”
他一向对自己冷冷淡淡,虽然除了初来未央殿险些施暴之外,对自己也还算不错,既没有亏待也没有为难,甚至她将他的宠妾踢下湖他都没有追究,可他终究是对自己不温不火,甚至偶尔还能看到他眼神中的恨意。今天是为什么,突然对自己那么温柔,让她觉得那样不真实,是他的怜悯?还是愧疚?
“没有为什么。”夜浔心痛的突然将她搂在怀里,他确是因为宫宴才下了如此决定,却不是怜悯也不是愧疚,宫宴上看她以一人之力,拼命的维护他,他突然暖到了心底,也是那一刻,他想:既然上天的安排让她失了记忆,何不忘却所有重新来过?之前的一切,就让他一人承担吧。
卿安身材娇小,被他禁锢着贴紧他,也只到他的胸膛。夜浔用手抚上她的发丝,将下巴压低,埋在她如墨的发间,语气和呼吸间都夹杂着温柔:“卿卿,回到我身边来好吗?”
所有的防线和疑惑,在那一刻都尽数崩塌,这么多天来,无论是嬉笑、打闹、吟诗、作画、看书、写字、煮茶、烹饪,她总是和离雪,和映月,和不知名的婢女小厮,和门口带刀的冷冰冰的侍卫,和仙子湖的荷花,和未央殿的桂树,甚至和蛐蛐儿和蚂蚱。
这些人人物物,离她很近,却又离她很远,看上去她身边有一大堆人伺候着,有一大堆人陪着,有一大堆事可做,可是却没有一个是她的亲人,她在这人群密集的王府里,其实,很孤独。
她越不想承认,就越不得不去承认,整个王府唯一与她有关的,就是这王府的主人,九王夜浔。那是她的夫君啊,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人,因为他,所以才构成了她与离雪,与映月,与婢女小厮、花鸟鱼虫的关系,可是那个男人,却是离她最远的那一个。
而现在,他拥着她,用温柔的声音说“卿卿,回到我身边来好吗?”。
她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微微点头,连她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小的,弱弱的说了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