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爹说我家原住城东的刘堂村,由于人多地少无法维持生活,我爷爷就与他的两个哥哥携家带口的来到这八里外的砖桥集。当时我父亲和叔叔虽已成年但因家穷都未能成家。我爷是老五,来的那两位是老二和老四。我由大爷和结实叔是二爷的儿,辈叔是四爷的儿。我爷三兄弟来到砖桥集种地主的二八地,掌柜的就是大肚子老密。
砖桥集是这一带的大集镇,富户很多,但大的富户几乎都集中在寨南头,并且都姓孙,还都是一个大家族。
我们的掌柜大肚子老密当然也是姓孙,他有很多地,真是骡马成群,独门大院瓦房成遍。但他并不是俺集最大的地主,俺集最大的地主是妖道。妖道的地当然更多,骡马成的那个群更大,只有他才有资格称之高门大院楼瓦房雪遍。因为在这么多财主们中只有妖道才有一座楼,其他的财主们只有瓦房而没有楼。虽说妖道这栋楼在砖桥集第一次解放时被烧掉,但这并不能否定妖道在俺集众财主中的地位,就是楼被烧掉了,说明人家有过,而你们没有!
我爷三兄弟来砖桥集种地主的二八地,掌柜的就是大肚子老密。叫他大肚子是因为他的肚子确实比别人的大,在那个年代物质条件缺乏这是大家公认的,好年景像我们这样的种地户也只能是半年糠菜半年粮,而遇到灾荒之年逃难要饭实属正常。你千万可不要以为富人的生活就是花天酒地,作为农村的那些坷垃财主,生活水平也是很低下的。那些较小的财主们也只能保障一年的温饱,遇到荒年说不定也难逃半年糠菜半年粮。而那些较大的地主,比如那些南头孙家掌柜的们,他们地多收入多,生活那肯定是有保障的,但生活水平也是很低下的。原因是虽说他有很多地,但地的产量很低,因为当时还没有化肥,当然也没有农药,自然灾害很多,农作物产量很低,遇到自然灾害往往是颗粒无收。就拿小麦来说,好年景亩产能到一百斤那就算高产了,一般的产量只有几十斤。就这么几十斤粮还要被佃户们分去百分之二十,掌柜的还要承担公粮,还要人吃马喂的支出,更要紧的是庄稼未进到囤里之前的每个环节都可能流失,被偷被盗甚至被抢都会发生。一般说来地里产的粮食能有一半入到掌柜的麦囤就算不错了。就这么低下的生活水平能吃出一个将军肚也实属不易。
我爷三兄弟来砖桥集种地主的二八地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首先不两年我那个二爷就病累而死,二奶奶不久也双目失明。好则他的两个儿子已长大成人,大儿(也就是我那个伯父由大爷)也成家立业,继承父业继续种地主二八地。而我那个四爷的下场也十分不好,问题出在他那个儿子(也就是我那个辈叔)身上。按当时租种地主二八地的规矩,租户提供劳动力而掌柜的提供土地和其他所需生产工具资料。租户提供劳力也有规矩,标准是一男一女。所以要想加入租户的男人必需是结了婚成了家的,单身男人是不能加入租地的行列的。这样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父母锄地主的二八地而他们未成年或虽已成年尙未成家的子女都无事可做,因为他们即不能上学也不能参加地里的劳动,只有在社会游动或者去给地主当长工。我那位辈叔就是属于这种情况,他好赌,一次运气不佳把家里唯有的二亩老坟地也输了去,但后来他的手气就大好,把输了二亩老坟地又盈了回来。就这么在一输一盈的拼命抗争过程中与砖桥集的一些有头有脸的,或者有头无脸的人结了仇,作为一个外来户,一个种地户也只好为了活命而打道回府,又回到了城东的刘堂村。
我爷的运气还算不错,后来我爹和我叔都先后结婚成了家,都很幸运地单独成了一户佃农,这样我爷爷奶奶才又回到刘堂村种那二亩地。
后来我娘生了我,不久老掌柜大肚子老密也喜得一贵孙,掌柜的听说我娘奶水好,就派人来说想让我娘给他孙子当奶妈,并开出极优厚的条件:当奶妈包吃包住,吃的是好面(也就小麦面)和杂面(在这里是指小麦面以外的面粉通称杂面,当时主要的是蜀黍[高粱]面,因为当时还没有玉米种植)合制的花卷镆,有汤有菜,一天三顿饭。并且对我家还有额外补贴,具体数字是每月给二升(一升是四市斤)小麦和三升蜀黍(高粱),外加三十个鸡蛋和一斤红糖。
这个条件说白了就是让我娘用奶水喂他的宝贝孙子,而自己的孩子则是靠掌柜出的白面鸡蛋来喂养。按理说掌柜的还是蛮讲道理的,想法也是充满了善意的,条件当然也是够优厚的。你想啊,穷人你就是一穷,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就那也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孩子生下来肯定也是一个穷字当头,没吃没喝那是再正常不过了,还求吃什么奶!现在掌柜的出这么优厚的条件来换你那低贱的奶(在这里我是想说,你即然是穷人,人常说一穷三分贱,何况我们还不是一般的穷,而是穷得十分彻底的那一种,那么你的奶水能高贵得了吗?)这实际也是高看了你这个穷人一眼哩!
可这也正是穷人的可怜之处。他穷他没文化,他穷得不能懂得大道理。他看不到掌柜的善心,算不清掌柜的给的条件是多么的优惠。只想到他那孩子也要吃奶,所以他给掌柜答复就是两个字:不干。
到今天说起这事来也让人狠得牙根痒痒,你千万可别弄错,我狠的可不是掌柜的,掌柜的那就是一个善人,这事的出发点肯定就是想邦我们穷人一把。可是我爹娘不懂掌柜的善意,把这么好的事没弄成!他把掌柜的那份好心生生地当成了驴肝肺!
你仔细想想看,穷人的孩子一定要吃奶吗?有稀糊糊喂不就行了!为什么还非要吃奶?当初要把这事弄成,我家肯定是受益的一方。
就这样掌柜的还是坚持要照顾我们这个穷人,而我们这个穷人也坚决不领掌柜的这个情。最后的结局是我们退了大肚子老密的地,改租了新掌柜孙炎正的地。于是新东家孙炎正就在东寨墙里盖了六间茅草屋,由大爷,我叔和我爹各两间,这样我们才从南街的高堂屋那一带搬到东寨墙跟的茅草屋。听娘说搬到这茅草屋时我还不会走路,就这茅草屋我家住了三十多年。
我说的这故事是犮生在一九三九年春天的事,听老辈的人说,当时我们这里正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占据着县城,有时也到乡下来。也就那年的秋天,两个日本人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俺集寨东门外桃桁里,那正是鲜桃成熟的时候,很远都能看到成熟的鲜桃白华华的一片。日本兵可能也是募名而来,来到桃桁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是一阵糟蹋,人们敢怒而不敢言。听说最后俺集的人把那两个日本兵宰了,尸体埋到了西河里。
时间过到四七年春天,那正是天下大乱的岁月。一些掌柜的已躲到县城,更多的还在家守住自己的家业经营那些土地。
天明老掌柜的起了床,在佣人的侍奉下梳洗打扮用了早点------四两油煎的三个鸡蛋。随即出了大门来到了大街上,他要去赶早集,我们砖桥集逢早集,生意人天未明就来到了集上准备当天的早市。油馍(条)锅开始生火热油,小门店开门准备迎客,青菜摊开始摆摊上菜,当天的早市就这样开始了。
老掌柜大肚子老密的家和其他的孙家掌柜的一样都住在我集的最南头,今天这个老掌柜的腆着他那个大肚子从南往北行走在南大街上去赶集。老掌柜的当年当有六十开外,由于他吃的丰盛油水大,所以天长日久就喂成一身好膘外加一个骄傲的将军肚,他喜欢赶早集,但在集上他即不买又不卖,就是独自一人来到这乱哄哄的集市上。
老掌柜沿路与同行的熟人打着招呼,有时与同行的人拉着家常,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东家。老掌柜来到肉摊前,他认得卖肉的是他的一远房本家,但他是一个穷人,靠杀猪为生。
“小三,你今天卖的肉好吗?怎么没肥的?”老掌柜的站在肉摊前,用手扒拉着肉摊上的肉块。
“密叔,今天的肉好着呢!是一头牙猪(即公猪),出一百多斤肉呢。你看这块咋样?肥的很。”晚辈后生孙三勋向他的长辈推销自已的商品。
“这块肥,中。要多少钱?”
“这块肉你看这么大,至少也得三十万。”
“三十万太多了,二十五万!”
“二十五万太少了,那就赔了!”
“赔啥赔!就那吧,散了集给我送家去。”
晚辈后生不再坚持,生意成交。
这笔交易可能使得看官弄得一头雾水,世上那有这般做买卖的?按常理你站在肉摊前要买肉,首先要问价格,比如多少钱一斤,讲好了价格才可进行挑选,最后是以斤论钱。
年青人,你说的是今天,而六十五年前的农村集市可不是这样的。
在当年的集市上买卖东西的计量单位不是论斤,而实阵是论个,块,只,甚至论堆。比如上边讲到的大肚子老密买肉,买肉者站在肉摊前看到肉摊上摆放着很多块大小不等的肉块,他就会从众多的肉块中挑选出自已所需的一块,而就拿这块肉向卖家询问这块肉要多少钱。在这里讲的就是这块肉,不再论大小肥痩,当然也不论重量,只要双方认可即成交。
买其他的商品也如些。比如你要到集上买只活鸡杀吃,那你需要到集上的鸡鸭鹅行,从众多的卖鸡者手中你挑选一只合意的,就可以与卖鸡人就被选用的那只鸡进行讨价还价,最后成交。
至于为什么不用更公平的以斤论价方式进行交易?因为当时的条件不许可,执行起来有极大的困难。
首先是当时的重量计量釆用的是旧制式的十六两制式,即一市斤是十六两,这种非十进位的制式计算起来很是麻烦,在买卖的过程中不是一般百姓能够应付得了的。这就造成当时的社会上一般人认不得秤,更不用说用这种秤做生意来算账了;
再者当时社会上识字的很少,那些能识些字的文化人也都是从私塾里出来的,国学知识深厚那是没得说,但是数学知识可以说是全无,因为他们连十个洋码号也没见过,他们只能用那把算盘哗啦过来哗啦过去的算那些十六秤带来的复杂账目,你想能干这种活的人是不是更少?你会说这事放在2014年的今天就不是个事,谁手中没手机,连收破烂的都有,用手机上计算器不管你是十六两秤或是十八秤,再大的数不论你是加减或是乘除,用不了十秒钟就搞定!这话也不错,但是要是把事情反过来说,要是把你的手机丢掉,我给出道题看你几分钟能箅出来。超市里精瘦猪后腿肉每斤是12。98元,我买了3斤13两6钱这样的猪肉。用的秤不是磅秤,而是过去的老制的十六两秤,也就是一斤不是十两,而是十六两。请先生你给咱箅算,我该掏多少钱?
记住,不准用计箅器,电脑更不行,就连你在中小学学的那个数学也不能使,纯用心算,当然你可以数手指头,看你几年能给咱算出来?就算你是数学专业的博士后让是来这个账说不定也要三个月呢!
你会说这些条太不合理,这账没办法算!事实上当时就是这样的,绝大部分人不认字,识字的那些凤毛麟角们学的都是之乎者也,对数学知识是一无所知,只能靠扒拉那个算盘球来算账,十六两秤带来的困难当代人怎会知道!
就是这种复杂的十六秤也不规范,各地的秤大少不一,南集和比集都不一样。如果你想要星一杆秤,星秤的师傅会问你是要星大秤还星小秤?所谓大秤,那这杆秤将来秤出来的一斤就不是十六两,而实际是十八两或更多。如果你要小秤,那这杆秤的一斤实际只有十四两或更少。集市上做生意的人实际上都有自已的称,但一般都不放在明处,怕别人校自己的秤。所以一杆秤准与不准,或者说它是大秤或是小秤,这只有这杆秤的主人才知道。就这样老百姓凭什么还能信任这杆秤?
把事扯远了,回来再说咱的老掌柜的大肚子老密买过猪肉在人群中他走向了东街,与熟人不断地打着招呼。他来到一辆卖白菜的推车前,看到卖菜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庄稼汉,有点眼生,估摸着不是本集人。就用脚踢踢车子:
“你这孬白菜多钱一棵呀?”
卖白菜的庄稼汉子本来正和一旁的卖菜同行交流市价行情,突然听到有人要问白菜的价钱,急转过脸来看到菜车前站着一位年长的老人,看穿着那一定是不是庄稼汉,忙陪笑脸:
“掌柜的,你要白菜?”掌柜的这个词当时在社会上是对有钱有势有地位人的尊称。
“我问你这孬白菜多少钱一棵?”老掌柜说话提高了声调。
卖白菜的庄稼汉不是俺集人,不认识我们这位老掌柜的,更不知道这位老掌柜的恶作剧有多么下贱。而我们砖桥集的人可知道这位老掌柜平时也是有板有眼人模狗样的掌柜的,一但他的贱性发作起来就不是一个人了!他站在白菜车前说话提高了声调,老砖桥人就知道这位老掌柜的又要发贱了。想看热闹的闲人无形中就聚拢过来,要看即将开埸的一场好戏。
“这位掌柜的,你咋能这么说话呀?我这白菜咋能是孬白菜呢?这白菜去年秋后没上冻前就入了窖,一冬天都没事,这一车子是昨天才出的窖,外边的老邦子都脱完了,只剩下芯子了,白华华的是好白菜!”庄稼汉子很自信的介绍着自已的产品。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道貌岸然的老掌柜能做出如下非人的举措。
“你说你的白菜好,我说你的白菜孬。你弄这种孬白菜到俺集来卖就是看不起我,我不知道你姓啥名谁,就是你这个卖白菜的,你听着,我尻过你娘了!”老掌柜终于发作了。
看热闹的憋的那股气也终于放了出来,我们老掌柜的无耻的一面终于又展现了世人面前。
卖白菜的庄稼汉蒙了,老掌柜的最后一句话他没听清,更准确的一点说是他没敢听清。你想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哄哄乱乱集市之中,面对着砖桥集的老少爷们,一个老掌柜,一个大财主能从他的红口白牙中喷出那个无耻的字来,谁敢想信!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咬牙,有人冷笑,有人低头------
老掌柜在众人的恶狠狠地目光下腆着他的那个大肚子向西走回他的家,都看到在他那眯着的眼神中有几分得意。
卖白菜的庄稼汉从懵懂中醒悟过来,仍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他在回顾着刚才老掌柜的那句话,自言着:
“怎么能那样?难道是我听错了?看样他是个掌柜,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样骂人?”
“你是外地人,你不认得他,他是个财主,是个掌柜的,但有时他下贱,他骂起人来死狠。不过你也可以骂他,照他骂你的那话骂他!快骂,不然他走远了就听不到了!”俺集的一个老砖桥看来实在气不过,就纵容卖白菜庄稼汉与大肚子对骂。
其他的几个人也同声附和纵容卖菜汉与老掌柜的对骂。就在卖菜汉犹豫之时就有一人就替他开了腔:
“大肚子老密,我尻过你娘!”
事情一但开了张,接着来的可能就是狂风暴雨。就这样骂大肚子娘的吼声此起被伏不断,大肚子老密就在众人的骂声中,腆着他那个大肚子,脸上笑眯眯地走回他那个高门大院。
俺集的人都知道他就是那么贱,爱与人骂架。但是俺这个老掌柜的骂架也不是胡乱来,而是这种骂架也是有章程的,老一辈人与他总结有这几条规律:
一是,骂架一定要是老掌柜先开头。老掌柜不骂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先骂他,你再想骂也不行,不然他与你真翻脸,你要知道老掌柜发起威来那也是地动山摇的,他是财主,他是掌柜的,他有两个儿都是在外读书干事的,能小玩儿。但是骂架只要是他开了头,那你就用不着客气了。你可以尽最大本领与他对骂,你要是能蹦起高来骂,老掌柜的会更加高兴。
二是,他不与本家族的人骂。在俺集他的骂架对象主要集中到东头的赵家和殷家,有时也有西头的路家。因为他的土地基本上都是集中在寨东门外的大杨庄以西,汪庄以南,每次下地他都要出入寨东门,这样与东头的人骂架的机会也颇多,这也可能是他爱去田野视察的原因吧。
三是,不与家里长工和种地户骂。可能这些人地位低微,资格不够。
四是,有自家人在埸的不骂。这好理解,儿孙在面前与他人对骂娘实在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