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年级正在上国语课,徐校长推开了教室门。他站在门里边,对站在黑板前的张老师说:
“张老师,你停一下,农会的人要到这屋里找东西。”
徐校长随即转身问身后的人:
“是不是让学生们都出去?”
“都要出去,怕碰到人。”
徐校长的身后,在教室门外原来还站着好几个人。站在前边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对校长说要大家都出来。这个人我认识,他姓周,与我爹一样也是一个种地户,不过他现在是农会里的一个头。
这时徐校长就走到张老师面前,让张老师安排把学生都撤到外边去,把教室给他们腾出来。于是我们学生就带好自已的书本文具,一窝蜂的出了教室。
走出教室,我才看到原来外边院里还站了好多人。这些人我都认识,都是俺集南头的种地户。同时看到俺叔就站在人群的后边。我紧走几步来到叔面前:
“叔,这么多人来干啥?”
“找东西。”叔用手摸着我的头,小声说。
“找谁的东西?”
“地主的。”
“在哪里?就在俺教室里?”
“嗯。”
“不能吧!俺教室里除了桌子和板凳,什么东西也没有。”
“在地下埋着哩。”
“在地下埋着哩?谁说的?”
我感到俺叔摸我头的那只手,扭着我的头,我也不得不转过身去:
“呶,就是他。”
这时我才看到,在站立的人群后边,在俺教室的东墙根下,还蹲着一个人。看那人用一个破灰布包裹着头,穿一个破棉袄,肩头都露出了白棉花。他蹲在那墙根下,身子弯曲着,头几乎靠在两腿间。看不到脸,不知是男是女,更不知是谁?
我看到徐校长和张老师最后也走出了教室,随即就听到农会的那个头在屋里招呼大家都进去。这时我才注意到,来的这么多人手里都拿着工具的,有抓钩,有铁锹,还有两个人抬了个筐。
人们都拿着自己的工具挤进了屋。最后我看见有两个民兵把墙根蹲的那人也揪了起来,这时我才看到他的脸,原来这还是那个大肚子老密。
人们都进了屋,外边只剩下张老师和他的学生们。前天下了一场雪,天仍然很冷,学生们都在院里来回走动取暖。有一个民兵就站教室门前,看着门,不让学生进屋。我们都没舍得走远,都想知道在我们教室到底能挖出什么宝贝。所以我们都聚拢在屋门旁或窗户下,听听里边到底都在干啥。
我们在屋外都能听到屋内的说话声和用工具挖地的撞击声,更能听到农会的干部训斥地主的叫骂声。
那老地主一进屋就听到有人大声问他,东西到底埋到哪里了?听他嘟哝着说在屋西间。于是就听到屋里桌子和长条凳的移动声。我知道,这是要把我们西间课桌移到东头去,要挖西间的地。时间不大,从屋里就传出了用铁锹刨地的声响。能听到屋里人都在说说笑笑,间而还能听到训斥老地主的叫骂声,警告他要老实交待自已的罪恶,把东西都交出来。
自上次打麦场上划出成分,定出地主以后,爹娘就天天参加农会的会。有时是大会,有时是小会,有时开会要到半夜。听爹说,开会的内容不是分地主的土地就是要弄地主的浮财。
所谓浮财,是指地主的不动产以外的所有财产。农村财主的不动产主要是土地和房屋,个别的才有小型的作坊产业。至于那些动产的名目就多了,生活用品,生产用具,金银财宝等等都是。这些动产,当时叫浮财。因为相对于那些不动产的土地和房屋来说,它们能够流动和隐藏,所以称它们为浮财。漂浮流动之意。
地主的那些不动产,土地和房产就在那放着哩,它跑不了。解放了地主被打倒,他的那些土地和房屋再不可能被变卖和出租,只能等待穷人们来瓜分了。
而那些不动产就不同了。按习惯,各家的不动产,向来都是对外保密的。谁家有什么东西,尤其那些值钱的,特别是那些金贵的,如金银财宝,大烟土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当然还有一些更要命的东西,如枪炮子弹,那更不能对处透一点风。尤其经历了那****的年代,谁也不愿,谁也不敢露富。都要挖空心思地把自己的那些财产以最隐蔽的形式藏起来。
但是现在解放了,地主被打倒了,穷人要当家。地主的土地房屋分给咱穷人这是肯定的。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咱穷人的,是被地主剥削走的。现在咱穷人再把它拿回来,这叫物归原主,合理着呢!
再说地主也不只是有土地和房屋,他们的东西多着呢。他们那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还有那些金银财宝,哪一件不是咱穷人给他干出来的,所以这些东西都应是咱穷人的。这个道理是每个人都明白的。
可是解放军一来,这些万恶的地主怕我们穷人分他的东西,把那些值钱的,金贵的好东能卖则卖,不能卖或舍不得卖的就想方设法藏起来。把那些不太值钱的就藏在穷种地户家,把那太值钱或万分金贵的则自己藏起来。
穷人们要把地主的这些东都弄出来,可是地主们认死也不干!怎么办?光说能行?就是你说破了天也没用!人家就是舍不得给你!
没法了,只好开会。现在是咱穷人的天下了,咱说了算!于是乎,说开会就开会!咱穷人开地主的会。
咱农会的人都来了,说清楚讲明白,发誓要把地主的东西都弄出来。然后把那万恶的狗地主揪到会场来,问他的东西藏在哪?快把东西都交出来!不然不客气!
那些地主个个都是守财奴,无论你怎么好说呆说都没用,一口咬定没东西,宁死不认账!
穷人们也只好来了硬的,最常用的是绳捆索绑外加吹梁头灰,真是十八般武器全上阵,弄得那些老地主真是哭爹喊娘,抗不住了只好交出自己的财宝。
但是贫下中农仍不信这些老地主,难道说他们真能把自己的全部财宝都交出来吗?要知道这是他们人老几辈子攒下来的东西,有些也可能真是他们从牙缝中省下来的。
他们不会由于受不了打骂,而交出一些不太主贵,反而把那些更金贵,更要命的隐藏起来吧?
所以说穷人们不信!
而地主们呢,一是舍不得,二是也不信。虽然他们也不抱希望穷人们能饶了他们,他们更不抱希望穷人们能给他们留下什么。但是他们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能混过这一关,能给自已留下一些财产。
就这样,贫下农非要这些财产不行,并且是全部;而地主老财们确实也不愿交出来,那怕是一件不中用的!
这就需要斗,这就需要争。现在是穷人的天下,于是就开大会,开小会斗地主,审地主的浮财。
自从打麦场上定了成分,运动立即就转为分土地和弄浮财上了。穷人们分了地,又分到了地主财物,这才能真正的感到解放了的意义。
至于土地,就那么多,都在那摆着哩,一个人能分多少,大家都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而地主的浮财可不一样了,谁知道地主们有多少东西呀?他们都富得很,财产多得数不清。再说这几年也比较乱,人们早把自己的财产藏了起来,现在要把它们都挤出来,谁认这个账?
经过多次大会小会的反复挤压,已弄出了好多东西。但是人们还不满足,希望有更多的财物被挤出来。
最近农会的人经常带着人来学校挖东西,在地主的指引下,不论屋里屋外可疑的地方都挖。因为这所学校过去就是几家地主的家,解放后才安的学校。人们怀疑地主把好东西都埋在家里。果然有好多东西被挖了出来,但也有几次挖了半天什么东西也没有。那是因为老地主被弄急了,胡乱说的。碰到这种情况,当然他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今天弄来了大肚子老密,因为以前这三间堂屋是他家前院的客屋,可能他把什么宝贝埋在这屋里了。
我们学生在院里等待屋里挖宝的消息,等了好长时间,大家都有点急。这时听到屋内一阵忙乱,接着听到有人高叫:
“有了,有东西啦!”
“慢一点,别弄坏了!”
我们在外边听到里边挖到了东西也很兴奋,想往屋里挤,无奈那个民兵把住门不让进。时间不大,人们就走了出来。前边走的是那位农会姓周的干部,紧随其后的是两个人抬的那只筐子。待走出屋外,看到那只筐内装了满满的东西,有两个小木箱子,还有几个罐子,都封着口。人们都高兴地说笑着走了出来,手里带着自己的工具。
最后出来的是那个老地主,看到他扶住门,很困难的抬起腿,迈过那个门坎。低着头,拐着那两条腿走向学校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