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就不上学了,大家回去吃过饭,就到东南门里打麦场上看划成分的大会。听工作组的人说,今天上午来参加会的人很多,连外乡的人都来了。要求大家别乱跑,与家里人呆在一起。出了事别围观,以免出事。下课吧。”张老讲罢,就让我们下了课。
大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蜂拥着出了教室。出了校门就吵闹着来到了打麦场前。
看到打麦场上已有不少人在忙活着。这个打麦场很大,是几家地主的打麦场连在一起的。看到打麦场已被白石灰渣分别围成了四个大圈,每个圈内还用白石灰渣撒了两个大字。我们都站在打麦场外,争辨那四个圈内用石灰渣撒成的大字。争辩了半天,也没能认得了。因为我们都是刚上学,那些用石灰渣撒的大字太不规矩,所以我们认不得。
旁边有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正在指挥众人干活。我们都认识他,他是土改工作队的老赵,在我们学生会上讲过话的。我们几个就拥到他面前,问他那些字到底是什么?
他看到是一群学生,他笑着问我们:
“你们不是学生吗?怎么连这几个字也认不得?”
我只好说:
“我们才上几天学,‘国语’上没学过那几个字。再说用石灰渣撒的那些字,也弄得太不规矩,没法认。”
“哦,看来你们是真的认不得,那就让我告诉你人们。今上午咱集要开定成分大会,你们看到了吗?在这个打麦场上用石灰渣撒了四个大圆圈。最中间的那个大圈是贫农的大圈,中间的那两字是‘贫农’。靠‘贫农’的那个圈是‘中农’,再过来的那个是‘富农’,最边上的这个就是‘地主’了。
到晌午咱集的人都要来开会,开会时就要让大家来认自家的成分。你家是贫农成分,你就要站在那个贫农成分的圈里。在这个过程中还要进行检举揭发,不能让不是这个成分的人站在这个圈里。尤其是不能让地主,富农混到贫农,中农那个圈里。
快回家吃饭吧,吃了饭快来。”
我飞跑回家,告诉爹娘晌午不上学,要参加定成分大会。
吃过早饭,我们全家都来到南边的打麦场上。打麦场上已来了好多人,当时俺集也得有上千人,基本上都是全家倾巢而出。这么大的事,真是人老多少辈子也没经历过。
人们都来到打麦场上,看着那些用石灰渣撒成的白圈圈和那些白字,听人讲着哪个是‘贫农’的圈,哪个又是‘中农’,
‘富农’和‘地主’的圈。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属于自已的那个圈,等大会开始,自己就要站到这个圈圈里,以此来标识自己的社会归属和地位。
我看到,那些将要被定为地主和富农的人也来了。不过他们都没敢进到任何一个圈内,而是远远地蹲在圈处的地上,低着头,不与任何人打招呼。他们可能知道,自己的末日可能真的要来了。只要站到那个属于社会贱民的圈圈里,就是被打上了一个政治烙印,就要永远的顶在头上,像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一样。
周围外庄上也来了不少人,听说他们是来学习取经的。因为俺砖桥集在这一带是大集镇,居住的人多,尤其是富人多,富户大。周围乡庄上的人,有很多都是种俺集地主的地,是俺集地主的佃户。所以土地改革俺集是一个重点,很多事都要先走一步。拿现在的话来说,俺集就是一个土改工作试点。
今天要定成分,当然这是土改工作中最重要的一步。成分划好了,农村里的阶级阵营就明确了。依靠贫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的政策,就可具体执行了。
天到半晌午,来的人更多了,连附近庄上的人都来了。大家都在打麦场上议论着,争吵着。
突然听到西南角那边吵了起来,并且吵得还越来越凶。我随大家一起都赶过来看热闹,挤到前边,看到把一个年轻男人绑在了一棵小桐树上,有两个民兵正在用棍子狠狠地抽打他。他实在受不了就大嚎:
“政府哇,饶了我吧,我不敢再胡说了。”
他就这么一直大叫,而那两个民兵也没因为他的嚎叫而停下手来。
一旁还有一个年龄稍大的男人,一直向那俩民兵求情:
“两位大哥,你就饶了他吧!他年轻不懂事,等回去让我们工作组的领导批评他。”
然后他就向围观的众人自我介绍说:
“众位大哥,我俩都是香赵庄的人,按工作组的安排,今天来咱集参观学习划成分的事。俺庄是个小庄,没您集的气派大,运动进行的也慢,所以今天让我们来学习。我们庄还没定成分,才开始斗地主。由于庄子小,富人也少,大富户根本就没有,很难弄出地主来。弄不出地主,穷人就没劲,所以运动开展的就慢。今天来到这里,看到你们弄出来地主又多又大,弄得那么厉害!刚才,俺几个在这儿说着玩呢,不知道哪里说得不合适了?让那两位哥听到了就训我们,我们不服就吵了起来。众位大哥,怨我们不懂事,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们知错了,两位大哥,你就放了他吧。咱们都是东西两庄上的人,说起来都是亲戚们,就让我们走吧!”
周围的人听他说的怪可怜,都劝那俩兵停下手来,放了他。后来工作组的人也来了,问明情况后才放他们走。
会场开始忙碌起来,工作组的人和一些民兵都在打麦场内高喊,让大家都退到石灰渣线以外去,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大家都很听话,一阵忙乱,人们都退站到石灰线以外。
工作队的孟队长走到打麦场的中间,我知道那是在贫农的那个圈圈里边。他右手拿了一个铁皮做的广播筒子,放在嘴上对周围圈外的群众讲话:
“砖桥集的父老乡亲们,我们土改工作队来咱集已有几个月了,根据上级的安排,来咱集进行土地改革运动。土地改革的最重要一步,就是要划农村的阶级成分。经过我们几个月的工作,与贫农协会一起,完全摸清了咱集每户的经济状况。通过反复座谈,访贫问苦,揭发批判斗争,现在已把各家的成分定了下来。今天,咱们就按定下的成分进行站队。
大家都看到了,在这个打麦场上咱用石灰渣子撒成了四个大圈,这四个大圈就代表了四个成分。我现在站的这个大圈是贫农大圈,等一会咱就要开会。等会议一开始,凡是家是贫农的都要集中到这个大圈中来。同样的道理,那边还有三个大圈,分别是中农大圈,富农大圈,最南边的那个大圈就是地主的大圈。
下边咱们就要正式开会。每家的人都要站到属于你家成分的那个大圈里,不能站错了。咱这个贫农大圈只有咱贫农来站,其他的人都不能进来。等一会我们还要检查,凡是站错的都要纠正过来,不听话的不行!
民兵先暂时站在线外边,等大家进去后再检查,看是否有站错的。
我的话讲完了。下面咱就开始按家庭成分来站队,你家是啥成分,你就站在啥成分大圈里,不能站错了!开始吧。”
接下来就是一阵大乱,人们都是急急忙忙地奔向了自己大圈,生怕晚了没了位置。
结果是贫农大圈被挤爆了,很多人已进不了大圈,只能把一只脚踏在石灰渣线上,有些人连白线也踏不上,只能靠在线内人的身上,以示归属成功。
中农大圈里也挤满人,但尚未爆出线来。
富农大圈里的那三五人,在那孤零零地东张西望着,看那架式,有随时逃往中农大圈或贫农大圈的企图。
那个地主大圈里则是空无一人!最初,还是有几个胆小鬼自觉的走进了这个地主大圈。但是,看到那些应属于这个大圈的人,竟敢公然的挤进了贫农或中农大圈,立即他们就明白了,原来事情还可以这样的?于是他们也就立即行动起来,瞬间也就消失到贫农或中农人堆中。
看到这种情况,工作队的领导和贫协的领导都非常恼怒,孟队长对着大家高喊:
“砖桥集的乡亲们,贫农兄弟们,你们看看,我们砖桥集是真没地主吗?我们这几个月弄出来的地主都哪里去了?我现在要求所有的民兵和贫农兄弟,要坚定立场,擦亮眼睛,把混在我们贫农和中农队伍里的地主,富农清理出来!因为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贫农,中农要团结起来,打倒地主阶级,清算地主的罪恶。”
领导的命令一下,立即就看到站在圈外的民兵就行动起来,如狼似虎的都冲向了贫农和中农人群,把那些先前已被定为地主,富农的人拖了出来。贫农,中农们也把躲在自己身旁的地主,富浓推出了人群。有的是连打带骂的把地主押回到那个地主大圈,按在地上再来几脚,只到喊饶才算罢手。
一阵大乱之后,总算安定了下来。工作队的人拿着花名册到地主和富农堆里逐个审查,不让一个漏网。
天到中午,总算清查完毕。最后是工作队的孟队长当场宣布:
“砖桥集的乡亲们,我们砖桥集的划成分工作到今天就要结束了。今天在这个打麦场上,定出来的各家的成分就算定了。以后你家的成分就按今天定的,不能改变!是啥成分,就是啥成分,不能随意私自改变!
下一步,我们的运动就要转到分地主的土地,房屋和浮财上,任务还是很艰巨。我们贫农和中农要团结起来,彻底打倒地主,我们要当家做主人。”
最后散了会,大家回家吃饭。
这次打麦场上定家庭成分,对我们砖桥集的人们可谓影响深远。可以说,当时的人们谁也不知道它能影响我们几十年,几代人!
首先是地主们,当时之所以不愿当地主,只是要顾及当时的那点财产。以为,他们的祖宗人老几辈子挣下来的那份家业,无论如何也不愿恭手让给穷人。宁死不愿为地主,只是为争那几亩地,那几间房,那几头牛!岂不知问题并没那么简单!今天在这个打麦场上被打上了这个政治烙印,几代人的恶梦都是从这个打麦场上开始的!
贫农是当然的胜利者,今天分到了田地,房屋和财物,由底层贫民变成了价级斗争的执行者。今天对地主实行专政,以后对不断被清理出来的反,坏,右也实行专政。当然以后还有更多的人被剥离出来抛到那个圾垃堆,这当中也不乏是今天那个贫农圈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