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东王让大家早早地起来,收拾好东西,准备继续北上。
小王子安都鲁着急地问:“父王,我们乘什么船走啊?”
东王说:“别急,等张公公来,看他怎么说,如果他不安排,我们还是坐我们的大船帮。”
快到中午的时候,张干和王喜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们依然满身酒气,不知道昨晚又上哪里喝去了。
市舶府太监张干看到大家已经收拾好,在院子里等他了,沙哑着嗓子说:“诸位,你们这就要走啊,真想让你们在泉州多住几天啊!”
东王坚定地说:“我们必须走,希望早一天去朝拜皇上,我们还是坐我们来的山马舟去吧?”
张干看看他,生气地说:“你说的什么话啊?到了我的地盘,还能让你们坐那破木头摇摇晃晃地北上?我市舶府有的是大楼船,就在刺桐港,你们来的时候没有看见?”
安都鲁欢呼起来:“啊,太好了,我要坐大楼船了!”
大家也都非常兴奋,这个太监说话沙哑,爱喝酒,办起事情还真是慷慨!
他们跟着张干来到刺桐港渡口,果然发现,原来停靠在最里面的那艏楼船已经开到最外面。只见这条大船底尖上阔,首尾两端高高翘起,船头插满了黄旗,猎猎作响。船夫们上上下下,在向船上搬运东西。
太监张干请东王他们上船。他得意地对东王说:“你们看,这种尖底大船,是我们福州自己造的大福船,它有上下四层,最下面是增重的土石,第二层为寝息所,就是睡觉的地方,第三层为淡水柜,厨房和餐厅也在这一层,最上层是露台。船上带有火炮及各种兵器,可以作战,那些倭寇最怕我们的这种大福船了,上面还有桅杆和风帆,可以通过调整风帆,扬帆远航!”
东王带着大家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
张干说:“米、面、牛羊肉,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还有上好的绍酒,你们该吃吃,该喝喝,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就到宁波港了!”
东王、西王、峒王妃等都很感动,大家站在船头上,向张干、王喜千恩万谢。
巨大的风帆缓缓升起,大福船调转船头,告别了刺桐港,昂首翘尾,犁开海面,向北方驶去。
这条大船可真平稳啊,海面上波涛滚滚,在露台上如履平地,一点也感觉不到起伏和震荡,唯有船舷两侧的浪花鼓起经久不息的掌声,为披荆斩棘的大航船加油!
东王、张谦和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在露台上站着,享受着骀荡的海风,欣赏着两岸的风景。
张谦看着岸上连绵起伏的群山,突然叹息不已。东王问:“张谦老弟,你怎么啦?自从我见到你,从来没有过这样?”
张谦对东王说:“过了福建,就是我们浙江了,我的家在浙江南边的温州苍南金乡卫,古称瀛州,山海相连,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东王奇怪地问道:“你不是从小就进宫,在皇帝身边长大吗?怎么,你的家乡会在这里?你也经常会想家,想自己的亲人吗?”
张谦苦笑了一下:“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乡,谁能不想家呢,尤其是常年漂泊在外的人,看似没有故乡的人,犹是逢人说故乡!在泉州妈祖庙,你向阿婆说你想母后的时候,我特别感动,一下子就想起了我的家乡,我虽然对父母没有印象,可是我对我的爷爷印象特别深!”
东王问:“你是怎么进宫到皇帝身边的?”
张谦说:“我的家乡由于连年战火,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从小跟着爷爷生活,后来爷爷也去世了,我生活无着,那时候大家都穷,乡民将我送进宫当了太监,从那时我就离开了家乡,再也没有回去过,很想回家一趟,给爷爷和父母上坟烧纸。”
东王说:“我现在越来越理解想家、想亲人的滋味了,这样吧,我们尽快靠岸,我陪着你回家,给你的父母和爷爷墓前去祭拜吧。”
张谦摇摇头,说:“不行,我重任在身,还没有陪着你去拜见皇帝呢,反倒先去祭拜我的父母和爷爷,那怎么行啊?再说了,少小离家,我只是依稀记得我村庄的模样,至于怎么走,能不能找到,都很难说,我怎么能让这么多的人陪着我去到处找我父母的坟墓呢?”
东王迟疑地说:“可是,找不到你的家乡,找不到你父母和爷爷的坟墓,总是一种很大的遗憾啊!”
张谦说:“不遗憾,我能陪着你们苏禄三王来大明朝拜,能去见皇帝,如果我的父母和爷爷地下有知,也应该为我感到骄傲啊!等把你们送走了,我会自己回到我的家乡,细细的寻找,找到我的家乡,找到我爷爷和父母的坟墓,坐在那里,和他们说说知心的话儿,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东王说:“你这样一说,我倒是很理解你了,虽然我们不是在一个国家,不是在一种环境下长大,我们的心怎么这么一样啊?”
张谦笑了:“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人心都是肉长的’,也许就是说的这种感情吧!”
东王点点头:“是的,是的,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得真好!”
大福船行驶得真快,穿过舟山群岛,转眼就来到了浙江宁波城。宁波,古称庆元府,洪武年间,为避“庆贺元朝”之意改称明州,后又为避大明国讳,因宁波城外有一个定海镇,取“海定则波宁”之意,改称宁波。这座城外是一座深水良港,尖底的大福船吃水很深,也能在宁波城外的三江口码头靠岸。三江口是甬江、姚江、奉化江三条江水汇聚之处,江面开阔,直通大海,唐宋时期这里曾经“海外杂国、贾船交至”,进入大明以来,洪武皇帝下令“片板不许入海”,商船贸易被取消了,但是永乐皇帝登基以来,派出郑和下西洋,招徕海外诸国来朝进贡,各国使节的船只又开始络绎不绝。
东王和张谦让泉州来的大福船回去,向泉州市舶府复命。然后,这支三百多人的庞大队伍就在宁波老街上穿行,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他们一行来到安远驿,见到了市舶司提举官,这里的提举官名叫高岩,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带着老花镜的老学究,看到衙门外面来了这么多使者,当场几乎吓成半瘫。他为难地说:“你们来我大明朝贡,本司十分欢迎,可是这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可叫本司如何是好?”
张谦问道:“人家泉州市舶司怎么能够安排,到了宁波就不能安排了呢?”
高岩推推老花镜,连连叹息:“我们和泉州情况不一样啊,泉州是市舶府和市舶司都在一起,往来使团的花销,都有市舶府太监来承担的。而我们浙江,市舶府太监在杭州待着呢,只有我市舶司在宁波,没有商船,也收不上来税,朝廷下拨付的银两,我宁波是一个铜板也得不到,叫我如何是好?再说了,我们的宁波的安远驿地方狭小,也住不开这么多人啊!”
东王说:“我们来大明朝拜,一路艰辛,多次面临生死的考验,什么苦都受过,给我们随便找个地方住下,也比在大雨中的荒岛上呆一夜要强得多啊!”
高岩推辞不掉,就领着他们来到宁波安远驿,这里只有二十间房子,好在院子里绿树成荫,地上非常干净,张谦给驿站的驿卒要来一些席子,铺在院子的地上,东王让女人们住在房间里,男人们就在院子里的地上坐着休息。
到了开饭的时间,驿站给做的饭是大米饭加咸菜,喝的汤里,只有一些菜叶,都能够照出人影来。
“咯嘣”一声,西王吃米饭咯牙了,吐出来一看,竟然是砂砾,他把碗扣在地上,不干了,大声说:“东王大哥,你说,为什么带我们到这里来,我们在苏禄岛,那里受过这种委屈?!”
东王盛了一碗饭,带头吃起来,说:“很好吃啊,我们能来大明,看看各处的风光,吃各地的饭菜,有什么不好呢?”
西王委屈地说:“嗨,这样的饭菜,怎么能吃得下去?”
东王走过来拍拍西王胖胖的肚皮,说:“如果你这一顿饭不吃,瘦了下来,你说不定要感谢这驿站的饭呢!”
葛木宁也盛了饭,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三位王子看到西王因为饭菜不好找父王的麻烦,主动去盛饭,虽然饭菜确实难以下咽,但也是强忍着,装着吃的很香的样子。
安都鲁说:“父王,你看,我能吃,我一定要吃个肚子圆!”
毕碧卜舀了一碗菜汤,开始喝起来,说:“这菜汤好啊,能让人瘦下来!”
看到东王一家这样,峒王妃和大家都不好再说什么,也跟着盛饭,慢慢地吃起来。
吃过饭,东王拉着张谦和西王一起去市舶司去找提举官高岩,让他安排去杭州的大船。
高岩一听他们要船,脸儿拉得老长,说:“你们知道啊,市舶府太监不在这宁波府,他在杭州呢,我这里很为难啊!”
东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张谦已经忍无可忍,他指着高岩的鼻子说:“你总是说市舶府太监不在宁波,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刚从泉州来,不错,他们那里市舶府太监和市舶司提举官在一起,可是你知道吗?那太监根本不把提举官当人,逼着提举官喝酒,就是喝死也要喝!到那时,你还会埋怨太监不和你在一起吗?!”
高岩一听,眼镜差点儿掉下来,他惊奇地问道:“是这样吗?怎么会是这样?如果遇到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太监,我这样的提举官,还真没办法!说不定,我早就进棺材了!”
张谦说:“到了杭州,我一定给市舶府太监说,让他帮助你,你这里接待任务重,应该多分给点儿钱!”
高岩高兴了,捋着那撮山羊胡子,说道:“好,既然你这样说,我就想开了,你们想要什么船去杭州呢?”
东王说:“我们要大船,一两条船就能送我们走。”
高岩又垂下头,说:“你这次说的还真不行,出宁波西面的望京门,去杭州有一条水路,叫浙东运河,是一条古代留下来的人工河,河水浅,大船过不去,必须坐一种我们这里独有的平底乌篷船才行。”
东王一听,非常高兴,说:“无论什么船,能送我们去杭州就行!”
高岩说:“可是,船钱我办不了啊!”
东王说:“我没有你们大明的钱,只有带来的珍珠,我回去去给你两颗,能否换成船钱?”
高岩高兴地说:“珍珠,不就是钱吗?那还有什么困难呢?早说,我还作这么多的难?我马上去办!”
东王抹抹额头,向高岩施礼,说:“谢谢,谢谢你了!”
他们回安远驿收拾东西,高岩到各处去号船,看到河里有船,就抓过来登记。
回到安远驿,看到有一群人在院子里等着,东王高兴地说:“这些船夫这么快就来了,真是太好了!”
张谦惊讶地说:“这哪里是船夫啊?看穿戴,明显是一群倭国人啊!”
其中两个身穿细布长衫、腰间佩着日本太刀的人已经迎了上来,看了看他们,说:“谁是苏禄国东王啊,我找你有事。”
张谦警惕地问:“你有什么事啊,请直说?”
一个人说:“我们是日本足利国王派来的大使团,想以你们苏禄国使者的名义到北京朝贡,行吗?”
东王不解地问:“为什么以我们的名义,你们自己不能去朝贡吗?”
日本使者说:“是这样,我们日本来大明朝贡的太多,不仅国王派来使节团,各个大名、寺院也派出使节团,每个使节团上千人,大明皇帝赏赐的钱财是我们日本国主要的收入来源,整个国家都用大明赐给的铜钱,根本就不用铸钱了!可是从今年起,大明皇帝却颁发圣旨,让我们日本国十年一贡,这不是断了我们日本国的财路吗?因此,特来投靠贵国的名下,继续向中国朝贡。”
东王惊讶地说:“那怎么能行啊?我们不做这样的事情!”
日本使节笑着说:“我们有100人跟着你们去朝贡,皇帝能赏赐好多衣服和钱财,一把刀就能从皇帝那里得到五十倍的钱,只需要你点一下头,到时候也有你们的好处,多好的事儿啊!”
东王坚定地说:“不行,你们走吧,我们不能做骗人的事情!”
日本使者急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大明宝钞,塞给东王,说:“这是定金,大明赏赐的钱下来,我们再付给你一部分。”说完,诡秘地一笑,匆匆跑了。
东王拿着这一沓子大明宝钞,不知道如何是好:“哎呀,怎么会有这事啊?”
西王走过来,把钱拿在手里,哈哈大笑:“真是上天恩典,这是好事儿啊,又不需要我们破费什么,还能得到钱,现在,我们手里正好需要这些大明国的钱来买吃的,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独眼龙帮着西王说话:“就是,有了这些大明宝钞,我们就不用挨饿了,也不用再吃带沙子的糙米饭了!”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东王身上,东王咬着牙,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声说:“我们现在是遇到了困难,可是再难,我们也不能收日本人的昧心钱啊!我们这几年一直想着来大明朝贡,可是来了,却帮着日本人骗大明的皇帝,大家说,我们能这样做吗?!”
峒王妃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东王的手上,说:“东王大哥,我支持你,就是一路吃着带沙子的大米去见皇帝,我们也不能要他们日本人的钱!”
东王走到在地上坐着的几位日本人面前,把钱交给他,说:“你们这些日本人都走吧,不要和我们苏禄人在一起,把钱给你,给你们的头儿带回去!”
那些日本人却哇哇大哭起来:“我们的使者让跟着你们,如果我们回去,就会杀了我们的,别赶我们走!”
安都鲁气得用脚踢那个日本人,说:“你们这不是一群赖皮刺猬吗?”
那个日本人说:“没我们使者说了,就是死,也要和你们死在一起!”
东王气得头都要爆炸了,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怎么去把钱还给日本使者!”
张谦去找驿卒。驿卒说:“经常有日本人来闹事,他们的使者就在前面街上的院子里常年住着,你们可以去那里找他。”
张谦说:“你能领着我们去吗?”
驿卒连连摆手,后退着说:“我们可不敢,那帮倭人太坏,知道是我说的,会来找我的麻烦!”
东王拉这张谦,直接去找日本使者,三个王子为了保护父王,也要求一块儿跟着去。
他们一路打听,来到日本人住的街上,走进院子,看到一群日本人正在树下摆着宴席,大吃大喝,地上一片杯盘狼藉。
东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可恶的使者,大喝一声:“那个使者,快过来!”
日本使者看到是苏禄国东王找来了,拔腿就要向房间跑去,张谦尖叫一声:“快抓住他!”
都马含、温哈剌和安都鲁三位王子十分机灵,立刻冲上去,把使者围在中间。
喝酒的日本人一看围住了他们的使者,也大叫着冲上来,一个个抽出太刀,把他们围在中间。
日本刀寒光闪闪,只等使者一声令下!
东王面对屠刀,却不为所动,他不慌不忙地掏出那沓宝钞,对日本使者说:“把你的钱还给你,让我们苏禄国为你们行骗,做不到!”
拿刀的日本人围着他们,大喊大叫。
张谦一看,这帮小倭寇竟然要行凶,气得尖声叫道:“小倭鬼,你们看清了,这是在大明的土地上,你们竟然胆敢行凶?而且是对前来朝贡的外国国王,你们知道这多严重吗?你们不怕天子发怒吗?大明一定会发兵,不仅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的国家也会化成一片焦土!”
日本使者听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让他们走——”
东王叫道:“快把你们的人叫回来,别在我们那里耍赖!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国家!”
日本使者一挥手,对着下属说:“去,把他们叫回来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东王带着张谦和三位王子们,带着胜利的微笑,离开了日本人住的院子。
东王、张谦和三位王子回到驿站,那些耍赖的日本人已经走了。东王巴都葛巴哈拉带着他的使者团离开安远驿,沿着宁波古城的大街一路向西,出了望京门,坐上市舶司提举官为他们准备的五十只乌篷船,沿着浙东运河,一路桨声欸乃,向杭州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