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浑然,黯淡无光。
迷迷糊糊之中不知过了多久,阿星忽感胃部一阵剧烈的收缩,顿时饥饿难忍。
好不容易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坐在面馆的条凳上,而面前正摆着一碗香喷喷的排骨燃面。
阿星急忙伸头一闻,刚才还晕乎乎的大脑,马上就清醒了七八成。只见直冒热气的汤头里,姜丝碎葱玲琅点缀,腌制后的晶莹小排上,更覆了一层厚厚的辣椒酱——果然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辣星·超级燃面,如同金绸绿缎的红发美人,无论是瞧着还是嗅着,都诱人之极。每当阿星极其困乏的时候,总会觉得这样一碗燃面,简直可以让死人立刻活过来!
他口水不止,刚要下筷,却猛地一抬头,看见一个美丽的身影。
“莹姐?”
阿星两眼冒光,将筷子甩开,一下子就兴奋了。经历过那么多糟糕的事情后,突然看见亲切的面孔,他差点就要感动得流眼泪。
“莹姐,我想你……”
莹姐对他点头微笑,露出两排好看的牙齿:“阿星啊,知道我的一碗燃面里,要放多少辣椒酱吗?”
“多少……辣椒酱?”阿星吸了吸鼻子,有点儿纳闷,“我要的面汤里头,放辣自然是多多益善的。莹姐,你问这个作甚呀?”
“你看看你,”莹姐立刻把脸一冷,斥责道,“都怪你把辣椒吃光了,害得莹姐只能在面里头掺其他的料。”
“其他的料?”阿星皱了皱眉,问,“其他的什么料啊?”
“比如掺点人血。”
“人……人血?”阿星瞳孔一放大,惊讶道,“莹姐,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莹姐叹了口气:“鬼头椒被你一个人吃光了,红汤做不出来,当然就只能掺人血了。”
“莹姐,你……你要掺谁的血?”阿星缓缓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不知为何,面前的女人突然变得陌生,虽然表面上还是莹姐的模样,但用心感受之后,却能隐约觉得是披着皮囊的另外一种东西。
“当然是,他们的血。”莹姐脸一沉,喉咙里竟发出另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他……他们?”阿星不自觉地后退,手肘差点把面碗打翻,“莹姐,你说话好奇怪……”
他不禁低头一看,却差点尖叫出来。
原来刚才的面碗里,还盛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和汤头,现在面条竟变成了无数颗人的头骨,而红油面汤也变成了鲜红黏稠的血液!人头密密麻麻地堆挤在一起,有的在哀嚎,有的在哭啼,不过都好像在说同样的话:
救救我……救救我!
阿星大喊一声,将面碗摔碎在地,惶恐中又后退了好几步。
他环顾四周,竟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暗无天日的森林中,参天的老树枯枝上,系着各种各样的人类骸骨。阴风吹过,骸骨“喀拉喀拉”地相互碰撞,令人毛骨悚然。
他再抬头一看,莹姐的眼睛竟发出诡异的蓝光,她的脸本应是美艳、温柔的,现在却扭曲得分外阴森恐怖。
就像是一头恶鬼!
“你不是莹姐,你……你到底是谁!”阿星痛哭流涕,颤抖地指着对方。
女鬼舔着猩红的嘴唇,突然欺近到阿星的鼻尖:
“知道我的一滴血,能抵上多少条性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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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阿星猛地坐起,一身冷汗将前胸后背都沁得湿透冰凉。
原来是噩梦……
他抓了抓脑袋,长舒了口气,又过了好一会儿,扑通扑通的心跳才开始缓和——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可怕的噩梦了。依稀记得上一次做噩梦的时候,还是私塾老师罚他抄写三字经的那晚,梦见自己因为没及时抄完一百遍,而被官府的人扔进了海里喂鱼。
阿星揉了揉眼睛,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他动了动脖子,瞥了眼面前的景象,突然“嗖”地立起来。
“这……这是什么鬼地方?”
原来他目视所及之处,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光,更没有太阳、星星,没有植物、动物和水……什么都没有,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一片纯粹的黑暗。
一片足以让人窒息的黑暗!
瞠目结舌之余,他赶紧打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一点儿不像是还在梦里。接着他又接连扇自己好几个耳光,直到他脸上火辣辣地红了一片,甚至略微有些耳鸣的时候,阿星才终于放下双手,没精打采地垂在两侧。
他绝望地跪倒在地,嘴里呜咽着:“陈叔,你在哪里……这到底是哪儿啊……”
“别嘤嘤嘤的,烦死了。”突然,阿星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
阿星一惊,募得转身,才发现后头的地面上,还坐着一个女孩。
女孩身着蓝色劲装,头上梳了一对挂髻,自然地挂在两侧。额前的垂发下,是双淡漠、幽深的碧色眼睛,仿佛无澜的冬湖。
她不是别人,正是来自鹿隐山庄的通灵界少女——欧阳十七。
“欧阳十七?”阿星一路小跑到她跟前,破涕为笑,就像看到了救星,“你果然也在这儿!”
说完,他才意识到方才自抽耳光的蠢态,一定被女孩尽收眼底了,顿时觉得浑身哪里都尴尬得要死。
“我在这儿很奇怪么?”欧阳十七显然不关心他那些小九九,只瞧了阿星一眼便别过头,“倒是你不请自来,搅了本姑娘的清净。”
“咦,你这是什么话?我记得挺清楚,明明是你把我带进来的呀!”阿星全不在意对方的挖苦,踱到女孩另一侧,笑嘻嘻道,“所以我们到底在哪儿啊?”
“在哪儿?”欧阳十七皱了皱眉头,“当然是在迷雾氅里。”
“迷雾氅?”
“嗯。”
“欧阳,那你跟我说说,”阿星更好奇了,心里也愈加忐忑,“这个迷雾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到底……是在山里还是洞里,是不是为了活命,所以你把我们藏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我,啊不,我们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说罢,他又扫视了眼周围。
欧阳十七似笑非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阿星,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孩子,我跟你很熟么,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讲话本来就是很累人的一件事,就算跟你讲了,你这种白痴也是听不懂的。
见女孩一言不发的冷漠样子,阿星张了张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好颓然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不知寂静了多久,欧阳十七才又开了口:“算了,告诉你也无妨。”
“你肯说了?”阿星头一抬。
“就当做答谢你为我敷药,姑且费点口舌。”
“咳,你原来惦记着。”阿星挠了挠后脑勺。
欧阳十七叹了口气:“一张小小的黑纸,价值却堪比黄金高百倍,鹿隐山庄的拿手绝活,通灵界绝对的硬通货,五品断咒咒符——这就是迷雾氅。”
说罢,她又苦笑,“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阿星紧接着问。
“可惜,虽然我用那张迷雾氅,使你我躲过梅不宁的杀招,幸免于死。但现在,我和你,其实也跟死了没区别。”
“什么意思?为什么啊?”阿星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那张迷雾氅,”欧阳十七抿了抿嘴唇,“是次品。”
“啊?”阿星一惊,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张迷雾氅不是次品,以我的两仪上境的实力,也不该去触碰三品以上的咒符。总而言之,我们现在肯定是出不去了,而且像这种情况,也没人能出去过。”
两血一契,三世缚灵。与其他三界一样,通灵界师的等级也分为八境,分别是两仪、血照、一心、契海、三门、世祭、缚神,以及灵鸦天,正好对应了通灵界八字真言。
而欧阳十七所处的界境,便是通灵界八字真言中的第一个字——两仪境。
依照规定和常识,修习至第一界境的界师,应该使用三品以内的媒介,否则可能会出现各种意外,这是阿星都读到过的书本知识。
“出……出不去了?”阿星咽了口唾沫,原地转了一圈,表情越来越愕然。从刚开始他就已经发觉,两人置身的这块未知之地上,自己除了能瞧见欧阳十七外,其余的什么都看不到。
正如迷雾氅它的名字一样,此时此地,包围着两个年轻人的,真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迷雾。
女孩的存在所带给他的欣喜,现在看来,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
因为她也并非什么救星。
“不会的,不会的,应该有出路的……”阿星不死心,他摸着黑,举起手臂试着到处走动,一心想着兴许能碰巧触到什么暗门机关,或者是冰冷的岩壁石墙也行……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触摸到什么就好。
只要能触摸到任何东西,就有一丝离开这里的可能性!
但是过了半晌,他却回到原地,垂头丧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被困在迷雾氅里的,你肯定不是第一个。不过,你该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至少有我作为参照,你还多少有点位置感。”欧阳十七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
阿星没有点头,但他大概明白对方的意思。
如果不是因为女孩的存在,在这一片漆黑混沌中,他每走一步都要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迈出了刚才那一步,于是导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去往哪里,不知道自己是静是动、是人是鬼,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时的那样。最后,他一定会在迷茫和恐惧中走向死亡……
阿星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感觉头昏脑胀。
呆立了片刻,他突然冲到欧阳十七面前:“我想到了!你们通灵界不是会飞天遁地么,什么消失符、遁地咒……你连李府都能跑得出来,再试一次好不好,说不定能管用呢?!”
阿星满心期盼女孩的肯定,但得来的却只是一个白眼。
“没用的,在这儿都不好使,况且,迷雾氅本身就属于遁术。”欧阳十七叹了口气,接着解释道,“正常情况下,只要在迷雾氅里待上半柱香的时间,界师就会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但是现在时效早已超过,遁术显然出了故障,所以,我们只能在这儿待一辈子。”
原来的世界……等一下,难道我阿星真是到了阴曹地府?
那我岂非已是个死人了?
等等……我阿星才活了几个年头,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去做,好多要去的地方还没去,我连一个喜欢的女孩子都没有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牵扯进来,然后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喂,你是不是傻呀?!”阿星一下子激动了,冲欧阳十七大喊,“什么‘十二夜雪桃’,什么迷雾氅……跟我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自己要来便也罢了,为什么要把我也卷进来?随随便便地用了五品咒符,还是个次品,你就不能靠谱一点儿吗?哈,别人说得对,通灵界……你们通灵界果然都是……”
“都是什么?”欧阳十七站起身,捂着伤口,冷冰冰望着他。
“都是……都是……”阿星喘着粗气,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低头避开对方的目光。
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埋头抽泣了起来。
“那个时候,你明明可以逃走,硬要逞强,妄想要来救我,却差点一命呜呼。你说我傻?”欧阳十七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哦,不对,是成了花肥。当真是好心全喂了狗……呵,反正我宁愿在这里冻死饿死,也不愿意被外面的那些人抓到。”
阿星无言以对,知道她指的是泥墙破开一个洞的时候,自己脑子发热放弃逃脱的事。
沉默了良久,他眼泪汪汪地,像蚊子般轻声呢喃:“我知道的,我知道最后是你救了我,我也知道有你这样的人,根本不怕死……但是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都没有轰轰烈烈过,我不要像一坨大便被这个世界拉在路边,不要这么窝囊……”
“轰轰烈烈?”欧阳十七干笑了几声,突然上前揪住阿星的领口,“别大言不惭了!”
她瞪着对方,一直到两个人的眼眶都有些红了,才缓缓放下手,退后了几步,重新坐回到地上。
女孩抱着膝,低头轻声道:“这七年来,我做梦都想杀掉李严,我在列祖列宗前发过毒誓,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为家族上下两百多条冤魂报仇,但我把刀抵在他喉咙上时,看见他睡着的老脸,却想到爷爷去世前的模样……”
随后她鼻子一酸,眼泪竟瞬间翻涌:“我还以为终于……终于可以完成这辈子唯一的使命了,可那个样子……那个样子根本就下不了手!”
“欧阳……”阿星动动嘴唇,一时不知所措。
“所以啊,”欧阳十七擦去眼泪,恢复一向的冰冷表情,“我确实等到了这一天,却做了最对不起山庄的事,就只能以死谢罪。轰轰烈烈……呵,你懂什么叫轰轰烈烈?你一个乳臭未干的熊孩子,除了会站着说话不腰疼外,大概就是不动脑子地意淫了。”
“我……”
“阿星,”欧阳十七打断他,抬起尖尖的下巴,“你根本不明白像我这种人,从过去到现在,到底背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