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一团的迷雾氅里,阿星和欧阳十七相对而坐。
两个人不过隔了七八步之遥,但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一点要交流的意思,只是各想各的心事,就像是阴云密布的夜空中,两颗安静又孤独的双子星。
阿星逐渐发现,迷雾氅也许真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一开始的时候,就连呼吸他都觉得困难,但待得久了、思考得多了,感觉近乎麻木了以后,人反而安定了不少。
他甚至开始认为:就算从这儿逃出去,又能怎样呢?
想想接下来的一辈子,自己就算运气不错,勉强活到了四五十岁的年纪,但作为活在最底层的天工界人士,就像世界上大多数黄慷式的角色那样,懦弱、庸碌、无能、悲哀……这样的人生对于整个社会,无论存在与否,根本是无足轻重的。
任何一件小小的事情,他都可能有机会搞砸——小到强化一只陶碗,大到私塾的毕业考试。又比如这次,他秉着好心相助的初衷,却弄巧成拙,顺带搭上一条命。天地下还有更白痴的人么?
当然,擅长的事情也是有的!
阿星最擅长的大概就是添麻烦——给陈叔添麻烦、给莹姐添麻烦、给老师添麻烦、给镇子上的各种人添麻烦,最后,就连旺财都要为他操心,自己却没用到连一条狗都保护不了。
他还很不自量力,叫欧阳十七也瞧不起。
如果没有他这个累赘,陈叔会过得更快乐、更自由,世界应该会运转得更好才对,所以自己又何必犯贱,一定要逃出这里,苟活于世呢?
“哎,简直是胡闹嘛!”
所以说,明明是个拖后腿的累赘,却总是搞不清楚状况,非要恬不知耻地、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这才是问题的结症所在。
死了,问题就解决了。
彻底“想通”之后,阿星竟倍感轻松,于是闭上眼朝后一仰,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他开始胡思乱想,琢磨着在这个奇怪的空间里,自己会不会饿、会不会渴,饿死、渴死的过程会不会很难受,样子会不会特别惨,倘若果真如此,是不是应该求欧阳给自己个痛快,但人家还在气头上,自己怎么好意思麻烦她……
不知过了多久,阿星渐渐有了困意。他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几乎就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喂,你还打算躺多久?”
他一皱眉,思绪猛地涌上心头。
*******
“狗星,还不认怂?”
“……滚你妈的!”
“哈哈,还嘴硬呢?大雷啊,把他嘴撬开!”
夏天,蝉鸣恬噪。私塾后院的空地上,阿星正被王大雷踩在脚底下,旁边站着若干个看热闹的少男少女,有的敢怒不敢言,更多的则是无动于衷。
此时此刻,只有沈幂橙一个人在同李灿金争执不下。
“李灿金,王大雷,你们太过分了!”
“幂橙,你老是一个劲儿地维护狗星,你这么关心他,可你知道为什么他叫狗星吗?嗯?”
阿星听言,开始拼命地挣扎,但王大雷小小年纪便膂力惊人,阿星直至面红耳赤,也始终无法从他手里挣脱。
“我不想知道!”幂橙怒目相视,一字一顿地道。
“咦,对呀,到底是为什么叫狗星呀?”王大雷笑呵呵地配合。
“因为啊,以前狗星只有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老陈喝醉了,竟把他落在了大街上,后来等大人发现的时候……”李灿金眼珠子一转,捂嘴憋笑道,“他居然在跟狗抢食!哈哈哈哈……你说,我们叫他狗星是不是特别贴切,特别形象?”
他刚说完,周围便一片哗然。
“嘿嘿嘿,跟狗抢食……没错没错!”王大雷一边附和,一边使劲掰开阿星的嘴,“真的是他-妈的特别贴切,特别形象!”
“阿星……”幂橙攥着衣角,颤声道。
阿星停止挣扎,眼角已经湿润了。
李灿金蹲下来,捏着鼻子接过旁边人递来的一勺哄臭的秽物,在阿星耳边道:“狗星啊,吃点屎吧,吃点屎你的人生就完整了,听话!”
“阿灿,真的要喂他吃狗-屎啊?”王大雷眨了眨眼睛,抬头问。
“要不你吃啊?!”
“明……明白!”
说罢,王大雷手上一使劲,阿星的嘴巴便被掰得更开,任他怎么反抗,却是一下也动弹不得。周围就算有人于心不忍,但哪有一个敢劝阻?毕竟得罪了李灿金,就等于得罪了李府,在冕水镇,没有人敢跟李府作对。
眼看狗-屎就要被塞进阿星口中,突然听到幂橙在人群中大喊一声:
“李灿金!”
“嗯?”
砰!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李灿金突然遭到一记重击,还没回头便飞身摔了出去!此一击毫不留情,直疼得他抱头打滚、满口骂娘。
血慢慢从头发里渗出来,把他的眼角染红。
人群一哄而散。李灿金身后,幂橙手里拎着一把木凳子,正缓缓朝三人走来。她涨红了脸,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此刻满是愤怒。谁也想不到,平时一向温柔俏皮的沈幂橙,竟会有如此暴烈的举动。
阿星更是瞠目结舌。
王大雷放开阿星,起身恼道:“沈幂橙,你想干什么,你胆子也太大了!”但他话刚说完,便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咳咳,幂橙,你别过来……”阿星手撑着地板,表情痛苦。
“阿星,”幂橙谁也不搭理,只顾径直朝前走,“你说很多时候,觉得自己活着还没有一条狗。你知道吗?这句话我也听我爷爷讲过。”
“幂橙……”
沈幂橙生在天工界世家,她的爷爷沈炼曾位列九府,乃是神工府的上一任府尹,可谓位高权重。
“当时我的表情跟你一样惊讶,爷爷怎么会说那种话呢?但是我还没问,老人家就先开口了。”幂橙走到阿星边上,这才看了他一眼,“他说,狗心甘情愿为人做事,人知狗忠诚遂行赏赐,二者和谐相处,所以才有狗是人类的朋友一说。”
她顿了顿,转而盯着李灿金道:“而我沈炼为化物界做牛做马多年,位子越高却越受猜忌,越被当成工具而非朋友。界的区分竟大于物种之隔,悲哉!跟狗相比,我们天工界唯一的优势,也许就是能择主罢了!”
“沈,幂,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灿金缓缓起身,气得咬牙切齿。
王大雷挡在他身前,手中多了把短刀,眼里亦是寒光瑟瑟:“沈幂橙,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阿星,你还打算躺多久?你就这样不起来了吗?”幂橙低头,眼里已有了泪花,“陈叔教给你的处世之道,你真的要记一辈子吗?”
*******
“你发什么呆?”欧阳十七朝这边招了招手,“过来。”
“呃……哦!”阿星爬起身,用力拍了拍屁股。
原来刚才的“幻听”,其实是欧阳十七在叫唤自己。
等阿星走到跟前,女孩马上白了他一眼:“地上又没泥,蠢不蠢。”
“对啊!”阿星拍了下脑袋,脸上一红,却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
“你这副表情,有点像我小时候偷摘石榴,挨了外婆一顿臭骂的样子。”欧阳十七说罢,又打量了他一番,“不高兴了?”
“没有,您刚才那一番话教育得极是,我哪里敢不高兴!”阿星连忙摇头,咧嘴冲她干笑了两声。
欧阳十七微笑道:“男人心口不一,你的小脑袋瓜子里,指不定在骂我什么。”
“不敢不敢!再说男人里也有好的,陈叔说过,我们不能一杆子打死一船人!”阿星见女孩笑了,便凑近了些,狐疑道,“欧阳,你刚才还在瞧不起我、生我的气,怎么现在又肯搭理我了?难道才过了这点儿光景,你就已经消气儿啦?”
“你猜?”欧阳十七歪着头,脸上的泪痕还在,但一双冰冷的眼睛里,却丝毫看不出刚才哭过。
“……我还是不猜的好。”阿星咽了口唾沫,视线往下一移,惊道,“咦,欧阳,你的伤口怎么好了?”
欧阳十七低头,看了眼暴露的小腹位置,原来白皙的皮肤上,黑掌印居然已经停止了灼烧侵蚀,伤口也没有进一步恶化,就连疼痛都减弱了不少。
“你往哪儿看呢?”她皱眉反问。
“怎么啦?你不就是个丫头,又算不上女人,有什么不能看的呀?”阿星扣了扣鼻头,一脸严肃。
欧阳十七脸色变换了数次,竟一时无法反驳,遂叹了口气,道:“听说迷雾氅里时间流得慢,所以应该不是伤好了,而是坏得没那么快。”
阿星点头,搓了搓下巴:“这么说来,虽说咱们都出不去了,你却能少些煎熬,那情况也不算太糟糕咯!”
“轮不到你为我操心,”欧阳十七冷哼一声,接着正色道,“我叫你过来是要问你,你想不想知道,当年黄之焕到底在‘十二夜雪桃’里藏了什么秘密?”
“啊?”
“你当时在围墙后面都听到了吧,黄之焕把一块金云琥珀藏在‘十二夜雪桃’里,所以琥珀里到底有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原来你知道我藏在那儿?”阿星张大嘴巴,一脸的讶异。不过想想也是,否则在作坊里的时候,欧阳十七也不会轻易地就认出自己来,而且此前自己谈起“十二夜雪桃”的时候,她也不会面不改色,一副毫不奇怪的样子。
现在想起来,他在王家后门曾经被人跟踪过,那时候躲在房顶上的人影,八成就是欧阳十七了。
阿星回过神,又问:“可是我偷听李府的人说,琥珀不是在那个红衣服的界……界魂身上吗?你既然都把东西交给它了,现在还怎么……”
“计中计。”欧阳十七打断他,“如果不让他们以为是常樱君带走了琥珀,我又怎么会有机会脱逃?”
“难道你……”阿星话说到一半,瞳孔便一下子放大。
只见欧阳十七微启薄唇,轻轻吐出一块半透明的小东西。小东西呈浑浊的树脂色,缠绕着淡淡金光,在空气中浮了须臾,随后落在她掌心里。
“这就是李府梦寐以求的东西。”欧阳十七盯着它,神情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悲伤,“当年黄之焕用咒术将其封印在桃胡之中,解封的方法竟是对桃胡施展强化之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确是他当年的行事风格。”
需要强化之术来解除封印……这就是郭师傅为什么牵扯其中的原因么?或是说,王大淘重金请来天工界师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店铺本身的利益?
阿星若有所思,目不转睛地问:“既然琥珀在你手上了,你想对它做什么便做什么,干嘛要问我呢?”
“这种琥珀在南疆都极其稀有,看成色根本弄不清是几品的媒介,也许是五品、六品,甚至……七品?总之,我试过跟它沟通但是失败了,可以肯定,它不会接受我的血契。”说罢,欧阳十七见阿星一头雾水,又补充道,“意思就是,除非用那个方法,我没本事唤醒里头的东西。”
“里……里头的东西?”阿星这才意识到,某个未知的界魂就住在这块琥珀中,顿时心生恐惧。
他联想到乡间的野志怪谈里,通灵界总是召唤出各种各样的猛鬼凶兽,这些家伙通常积攒了生前上百年的怨念,是十恶不赦的邪魔。它们一旦被释放出来后,便会在有限的时间里拼命杀戮,对人类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同情心。
即使是欧阳十七口中的常樱君,虽然它更像个人类,但一旦杀伐起来,基本就像在切砧板上的鱼肉。
“所以你废了这么多口舌,是想干嘛呀?”阿星突然后退了几步,警惕道,“还有你说的那个方法……究竟是什么方法啊?”
“你的血给我用用,”欧阳十七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就好像在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要求,“我知道你一定跟我一样,很想知道琥珀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吧?”
……血?
又是血?
妈的,通灵界就没一个正常人的?!
“我果然不该相信你的!”阿星绝望地抱着脑袋,回想起之前的噩梦,胃中突然一阵翻滚,“我就知道,你刚对我发完脾气,现在又突然理睬我,一准没好事儿……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不会同意的,我不干!”
欧阳十七抽出匕首,幽幽地叹了口气:“反正呆在这儿,你也快要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