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河地处潍河流域的低洼地带,村子东侧是潍河。西侧是老河道。1938年时,文家河尚是东岸的村庄,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整个文家河一片汪洋,全村整整被泡了半年,水退后,潍河改了道,跑到村子东面去了。文家河夹在两条河道之间,雨季时经常是胡同里跑船,十年九涝。
相比周围的村庄,文家河坐落在河湾里,村子小,人口少,没有集市,也没有副业,近几年在三乡五里并没有太多名气,县城里很多人竟不知本县还有这么一个小村庄。
这年夏天的文家河,却空前的热闹起来!
先是县城有人住了进来,听说是运河改造指挥部,就住在大队部里。
这几个穿着雪白衬衫,靛蓝裤子,束着外腰,脸色白净,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似乎是很有文化的青年人进村没几天,惹得文家河简直像翻了湾:小孩子放了学,就围着那台黄绿色的吉普车打转转;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的,也直往大队部跑,声言是问问哪天轮到她们家排饭。
大队里的集体食堂早撤了若干年了,村里离公社食堂远,大队部就实行派饭制,就是挨家挨户轮流做饭,一家一天。
城里的干部们可是有口福了,大姑娘小媳妇的都施展出最好的厨艺,虽条件有限菜样不多,可那面食儿却是花样百出,一家一个样儿,一家一个味儿,比在家吃饭可是丰盛多了。舌尖上的美味简直让他们乐不思蜀,星期天都加班加点在此调研论证。
文村长在村里威望比较高,做了很多年村长了,家家户户的大小事儿他没有不知晓的,但就是心思有些重,全然不顾大家的呼声:既然派饭,就让干部到各家各户去吃吧,一来免得大家相互攀比,二来也好听听城里的新鲜事儿!
他不依,硬性规定:轮到谁家排饭,就做好用篮子盛了送到大队部来。
于是,每当饭时,就有大姑娘小媳妇挎着篮子到大队部来,走到门口,自有好奇的的妇人掀开盖布看看,多半是排饭的下家,怕犯了重茬。有讲究的人家,干脆用结婚的大红木盒盛了,挺着胸脯行走在大街上,很是荣耀的样子。
一个月过去后,村长把每家每户的饭钱写在大红纸上,张贴在大队部的墙上,二三天后大家无异意了,就到会计那儿去支取。
每天的饭钱是二块五毛钱,是城里的干部们自己掏兜。不过据消息灵通人士说:“他们单位每天发给他们一块五毛的伙食补助。”
村里人一年到头在大田里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衣衫陈旧,只有过年才穿上件新衣服。到年末平账时,劳力少的人家,还要往队里倒贴口粮钱,劳力多的人家也就分个十块八块的。如今这么轻易来钱,不禁唏嘘感叹:做个公家人就是好!风晒不着,雨淋不着,到月末就能分钱领粮票,一辈子不挨饿,可真是铁饭碗啊!
庄稼人心眼实诚,拿了人家的钱,下次派饭时做的就会更好。咸菜疙瘩也会切成丝洗净,切五花肉炒炒。实在不舍得花钱买五花肉的。也会打上两个鸡蛋炒炒,出锅时再淋了麻油,油滋滋的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儿。
这两天轮到文子书家排饭,子书在磨坊里忙碌:快收麦了,要早早把机器修好,庄稼人等着吃新麦饽饽呢!那刚嫁过来的头年媳妇,还要做新麦子面番瓜馅儿蒸包,第一锅要送到娘家去,好让娘家人放心:婆家不穷,婆婆不抠门。
正巧月鸾和月美来看姐姐,就住了下来。月美跑出去找子强玩去了。月鸾帮文大娘做好排饭,盛到竹篮里,上面盖上一个蓝色的花布,正要去送呢,子翔来了,自告奋勇去送饭。
月鸾笑着说:“你一个男子,提着一个花布篮子,像什么话呢!”
子翔道:“是不像画,像画早贴到墙上了!你像画,却只能贴到我家墙上!这饭你不能去送!别被那些城里来的书生迷花了眼,不认得我了!或者被人直接拐了去,我可就哭得不像话了!”
月鸾羞红了脸:“胡说些什么呢!看你长得像棵毛竹,心眼却只有针鼻那么大!真丢人!”
子翔笑嘻嘻地说:“我自己丢人没什么,总比丢了媳妇强!”月鸾作势要捶打他,子翔一闪,兔子似的走远了!
月美在苇湾边找到子强,两人在浅水里摸着小虾玩儿。子强在湾沿上用碎砖块圈了一个脸盆大的圆堤坝,摸到小虾就放到里面,小虾通体黑亮,又长着长长的黑须儿,不一会虾子就满了,互相之间掐起架来。
子强和月美蹲在那儿,看了一会虾子打架。时间长了有些乏味,子强先直起腰来,甩甩手,四下张望一会,对月美说,咱们把小虾放在这儿,到苇子丛里去找野鸭蛋吧!
子强在前边拨拉着苇子开道,月美紧跟在后面。苇子丛中间有一片一张床大小的小水洼,以前他两经常进来玩,也找到过许多野鸭蛋、鸥鸟蛋、地瓜鸟蛋之类的。子强就让月美找干苇子,架起火堆烤蛋吃!嘴巴经常吃的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洗洗。月鸾常说你俩可真凑档,一对脏地瓜蛋儿!
那地瓜鸟名字土气,鸟儿却红羽黄啄,还拖着几条绿尾翎,特别漂亮!
有一次他们找到十枚地瓜鸟蛋,月美不舍得烤了吃,子强就说那你拿回家抱窝吧,二十八天就能孵出小地瓜鸟儿。
月美信以为真,拿回家搂在被窝里,夜夜不敢睡实。终于熬到第二十六天上,却实在熬不下去了!美美的睡了一觉,睡梦中那十个蛋全孵出了美丽的小鸟儿。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月鸾都干了半天活儿,看月美还没到麻绳组,以为病了,那一段时间苏太太在文家照顾月璃坐月子,家里没人,就连忙请假回家看看。
月美独自睡在西屋里,月鸾到家时,她还美滋滋的在做着大头梦呢!身下黑乎乎黄牙牙的一片!
月鸾提着月美的耳朵把她扯起来,问明原委,气得哭笑不得!
月美想着此事,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不小心碰到了子强,正要张嘴问问怎么不走了,子强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闪开身子示意月美向前看。月美伸头一看,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前边浅水洼边,有两只笸箩大的老鳖,正缩着脖儿,仰面朝上,露着白肚皮晒太阳儿,看样子比月美的身量还要大些,旁边一堆苇叶做了一个窝,里面足有十颗白花花的蛋!
子强拉着月美悄悄退出来,上了岸撒开脚丫子就跑!一口气跑到大队部里。本想告诉文村长,村长开会去了,工作组的同志看他在院里急匆匆乱窜,急着找人的样子,就问他有啥事,子强一五一十地说了此事。
看工作组的人不相信,急的要哭起来,诅咒发誓的:“骗你们我变成老鳖!”月美也连忙帮腔说:“真的,我们亲眼看到的,它们是一对,比我还大,脊背边发着蓝光,躺在那儿晒白肚皮呢!”
那个青年人就招呼大家过去看看,有好事的还顺手提着铁锹。一行人往苇湾里走去。
正是下工时分,很多人听说了,也好奇跟了过来。早到的确实看见了,晚去的却什么也没看见,一伙人吵吵嚷嚷,那两只老鳖早麻利地翻转过来,爬到苇丛外的大湾里去了。
很多青年脱了衣服下去住抓,哪里还有影儿!就有人提议把磨坊的柴油机拖出来,把湾里的水抽干抓它们。
青年人本来精力旺盛,马上行动起来。这儿离三队近,就有人跑到三队去借水管子。三队长听说了,赶紧赶着牛车到磨坊拉柴油机。
文子书本有些犹疑,三队长拍着胸脯说:“村长不会怪罪你的,有事我包在身上!”
三队长招呼子翔一起去,子翔也不太积极,劝队长说:“爷爷一直说我们村里有龙王爷保佑,年年发大水从没淹死过人。它们俩那么大,别是龙王的什么亲戚吧!”
三队长说:“年轻轻的怎么那么迷信!我是队长,你们俩不去就是瞧不起我!”
三队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个人哪敢不从。赶紧拆下柴油机装上马车,拉到苇湾的北面组装起来,拉起抽水机就抽起来。
马达欢叫着,水哗哗地流着,顺着管子流到村西的老河道里。间或有小鱼小虾被抽出来,有人就拿来一片网兜着。
马达旁的的水箱开锅了,子强捡了几条鱼放进去,一会肚皮泛白浮上来,子强送给月美吃,月美吃了一条,却又吐出来:“不好吃,一股子柴油味!”
闻讯赶来的月鸾也站在旁边,看到月美嘴馋,气得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馋丫头,什么都吃!”
月鸾看到子翔大汗淋漓的样子,心疼地掏出粉红手绢递给子翔:“给你,先擦擦汗吧!”
子书在旁边看着,吩咐月鸾:“别只顾着子翔,回家给我们煮桶热绿豆水喝吧!大晌午头的,别中暑了!”
月鸾赶紧往家走去。一路上还陆续有人往湾边走。
月鸾煮好绿豆水挑到到湾边,捡一个树荫放下,从一块带来的篮子里拿出一摞碗,用舀子舀了凉着。
三队长带着一摞草帽,扛着一把子铁锹过来,先咕嘟咕嘟喝了一碗,又递给月鸾一大袋馒头一小袋糖精:“放水里,解暑!”
湾里的水已经被抽空,人们却有些扫兴:厚厚的湾泥被趟了无数遍,别说老鳖,连条大白鲢也没捉到!
三队长似乎早有准备,招呼道:“小子们,别泄气!那两家伙一准藏在烂泥地下!过来喝点水,一人吃上俩个白馒头,歇一歇!咱们一鼓作气,把烂泥挖出来撩在湾边,晒干了正好做肥料种夏玉米!这湾泥去年冬天才挖过,不深,也就半米多点!”
看到有人准备悄悄溜走打退堂鼓,三队长大声吆喝:“子翔,你给我记好了,今天挖湾泥的记两个工分!”
这一嗓子非常有效,正要走的人马上回转来,兴高采烈地挖起湾泥!
不一会功夫,四亩地的一湾泥,只剩东北角,全部挖完了。月鸾想:人的潜能真是无限大啊!去年冬天三队的五十个劳力,足足挖了一个月才挖完,今天这帮人还不足五十个,才用了一个中午就挖完了!
西北角,瞎子闺女坐在湾边拉胡琴!《泛沧浪》的忧郁琴声和瞎子闺女的凝重表情与现场的热闹气氛极不协调。甚至有些滑稽!
他刚闻讯过来时,曾试图劝服月鸾:“你快去制止吧,你是有能力制止的!有能力而不做,它会报复你们。”
看月鸾只顾舀水,不听他的话。他气得白胡子乱翘,悲愤地喊叫着:“人物是一理,你不犯它,他不犯你。六畜兴旺,和谐生存该有多好!你们毁了他的家,它也会毁了你们的姻缘!别不听老人言!你们没一个白头偕老的,你们会得到诅咒的!”
随后拖着长声唱了起来:郎有情妾有意,可惜姻缘皆半生!
三队长挖过了整个苇湾,也没见那两个老鳖的踪影,有人说钻洞里了!一帮人翻遍了硬湾底,连个老鼠洞也没找到!
瞎子闺女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光芒,他得意地对三队长说:“我用琴声指引他们走了,从这儿到南坝崖有一条地下暗河,你们一帮子俗人蠢物是找不到的!他们是有灵性的蓝鳌!现在在南坝崖乘凉呢!有本事你们再去南坝崖挖去!看那地下的暗流不把你们吸进去才怪呢!”
下午村长回来,湾边的闹剧已经结束。他气冲冲赶到磨坊,见三队长正在帮着子书、子翔重装柴油机。气不打一处来,对三队长吼道:“给我滚回去,我撤了你的队长!明天开始作为整劳力割麦子去!”
回转身照着子书、子翔的屁股狠狠踢了两脚!子翔一起身,村长的大脚踢偏了,踢在了他的小腿肚子上,立马肿了起来!
村长气冲冲地的大叫:“上边都逼咱们搬家了,文家河要湮没在水库底下了!潍河边的树林子要被砍掉了!你们只知道胡闹!”
老村长越骂越气,大热天的,本来赶了好长的路,又热又累,骂着骂着急火攻心,虚脱昏倒在地!被子书背着,三队长从后面抬着两条腿送回家了!
月鸾从里间值班室探头探脑,看看没有外人了,走出来帮子翔揉着已经有淤血的腿肚子。
月鸾说:“你们村长也太狠了!下脚这么重!疼不疼?”
子翔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疼!也不能全怪村长,我们也有错!哎呦!你轻点揉啊!”
月鸾用手指轻点子翔的额头:“你不是咬牙说不疼吗!叫唤啥?”
子翔心里忽然涌出一阵热浪,汹涌的堵在心口,快要爆炸的感觉。他反手一把抱住月鸾,深深地吻下去!
月鸾淬不及防,待要挣扎,子翔温柔的拍拍她得小蛮腰,舌尖趁机撬开她的樱唇,滑落进去!
月鸾感觉浑身一震,身子一紧,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子翔。
子翔雨点般的热吻,游弋着落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
月鸾一阵窒息,随之酥软下来,幸福地闭上眼睛。
许久,两人平静下来!子翔拉着月鸾的手,走到磨坊外堤坝上,在皎洁的月光下跪下。
面对月鸾:子翔发出温柔而坚定的誓言:苍天在上,月亮作证,我文子翔此生非月鸾不娶!
月鸾流下了激动得热泪!子翔再次拥着她,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在月光下,切切地说着情话。一直待到更深露浓,才手牵手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