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鸾从麻绳组回来,月亮已爬过了东屋山,快到子夜了。刚要进堂屋,听见父亲在嘟嘟,就停住了脚步。
“文家没一个好东西!”
“那小子再来,不准他进门!”
“兄弟十几个,个个会武功,吓唬谁啊!”
“公社里有人就了不起啊!”
“蛤蟆带二饼,装什么文化人”
“我发誓,梁家绝不和文家犯往来!”
月鸾越听越糊涂,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子书大哥惹着爹了!
月鸾退回东厢房,看见月璃眼睛红肿眼神迷离,手里拿着画笔,对着煤油灯发呆,灯光闪烁着。月鸾知道是结了灯花了,轻手轻脚地从北墙边桌上拿剪刀剪去灯花,重添了煤油,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月璃这才意识到月鸾回来了,慢慢转过身来对着月鸾,悠悠地道:
“文少爷好厉害!”
月鸾知道月璃一时糊涂一时明白的,想着明天找母亲问问清楚。就故意岔开话题:
“二姐!还不睡啊?快半夜了呢,小心明天又头疼了!”
月璃还沉浸在自己的混沌世界里,自顾自喃喃自语:
“文少爷好厉害!”
月鸾忙着铺展床具,待整理得差不多了,就拖过月璃,帮她洗漱,然后躺在一起,陪着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月鸾早起,一边帮着母亲做饭,一边悄悄问苏太太:
“母亲,昨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他又吓唬月璃了?”
苏太太的眼圈红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了吧!”
月鸾吃过饭,被母亲催促着到麻绳组上工去了!
麻绳组在西大队二小队场院的北边,一溜二十间超大砖瓦房。场院原来是梁家湾大地主的养马场,据说解放前整个胶东半岛的马车上,辕马都出自梁家庄养马场时。战乱时各路大兵征用了几批,到解放时存栏尚有几百头,砖瓦房就是原来的马棚改建的。
因为有副业,梁家湾在周围算是富裕的。副业在二小队,二小队的场院在三乡五里又是出了名的宽敞!所以女人们是不用下地干活的,都在麻绳组里,姑娘们纺绳,媳妇们洗麻搓麻。
种麻砍麻、沤麻扛麻,以及搬搬抬抬的粗活,都由青壮劳力包了。因此上梁家庄的姑娘也是出了名的白嫩水灵,惹得三乡五里的小青年都跑来要求倒插门。此事曾轰动县城,还被总结成破四旧,树新风的典型,被编成戏文演唱呢!看官需知道这是公元一九六十年代啊,男到女家落户还被认为是丢祖宗脸的大事呢!
月鸾到麻绳组时,维修组的男工们已经把麻料捆放满了通道,纺机也给擦干静,上足了油,发货去了。每台纺车边放四个大捆,比和车轱辘还大,姑娘们的任务就是看两台纺机,一台把这些麻丝纺成细条,另一台按组长的要求和成三四股细绳或十几股粗绳,细绳是给潍县城里的食品厂的,粗绳是给华丰厂的。上一次合了二十几股的特特粗绳,听说是给造船厂的。
月鸾的活干的又快又好。麻绳纺的又细又长,很少断头接头,合股后粗细均匀,筋性足,韧劲大,每次送样品时都拿月鸾纺的去验货,所以月鸾的纺机是最新的,位置是最好的。在车间中间靠南一边,后面有一个敞开的半圆型小库房,还有飘出去的大窗户,冬暖夏凉,宽敞明亮。据说是华丰厂来收货的人改建的,原来是一个便门,为了避雨盖了个小门厦子。月鸾纺的麻绳专做出口创汇用,珍贵的很,就近专门放着,把小厦子的门堵了做了库房。就不用入大库了,怕混了。堵起来光线太暗,盖房时华丰厂还特意派了个懂建筑的工程师来,给设计了个大飘窗。
乡下人觉着稀罕,围着他问东问西。那个工程师就是陈小花翎,此时犯了错误,队长说他被监督使用,让姑娘们离他远点。但那小花翎一点也没有夹着尾巴做人的意思,倒变得有些玩世不恭,在月鸾出现的地方大声显摆:
“不光你们觉着稀奇,潍县城里还真没有飘窗,只有清水挂面窗!这是跟青岛的老洋房学的,人家的房子,那叫一个漂亮!”
后邻的李呦呦一直不服月鸾。她长的妖娆,打扮的也花里胡哨,红袄绿裤的,什么都敢上身穿!嘴也随她娘胡三姑!又碎又臭又损!
动不动就和月鸾较真:
“她脸也不比我白!胸也不比我大!屁股也不比我翘,连我的小手指也比不上!凭什么好事都是她的!”
”就是!”“就是!”什么时候都有跟屁虫!李清萍就是呦呦的应声虫:
“凭什么”
“凭他爹娶了个资本家老太婆呗!大十五岁呢!丢死了!”
“一定是他爹求了资本家的亲戚,亲戚把活放给咱们小队,
队长为了讨好她爹,才说她的麻绳好!”
“就是!一样的纺车,凭什么就说她纺的好,谁还跟到外国去看看了!”
她们也就是在私下里唧唧喳喳,真摆到月鸾面前,一个个都哑口无言了!
这一点上,三姑倒是比较明白,有一次她听到清莲和呦呦在家里嘟囔,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
“不知道的事别瞎嚷嚷!一对蠢妮子!”
“现在是计划经济统购统销,什么东西不经过县里的供销社?”
“华丰厂是使用单位,只能来验货,不管放活!”
“马棚修厂房那是工人老大哥帮助农民兄弟!”
“那个小花翎在月鸾面前转悠是男人都会犯的毛病!!”
“你们俩妮子太土,没味道。只会招蜂引蝶,凤凰穿牡丹没你俩的戏!”
“就说那手艺,随便进来个生人,看看你们纺的麻绳毛毛愣愣,里呲外拐的,也就高低立现了!比都不用比了,谁还会为了你们花心思!”
再说月鸾本就高高的个子,一生气就高昂起拳头,杏眼瞪起来,也真够吓人的!
虽没见过月鸾真动过手,可那两只英气入鬓的眉毛竖起来,场院的护院狗都吓得夹起尾巴!
唉!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不,月鸾进来时,她们本来都围在爱莲的纺车边叽叽咕咕,看见月鸾进来,瞬间闪离,四散到个人纺车边去了!
月鸾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诡异,看看没人过来主动跟她搭话,又看到妹妹月美闪硕的眼神,预感到一定与她家昨天的事有关联。
“这个该死的胡三姑!一定又搅翻了湾!”
月鸾恨的牙根痒痒,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一声!
后邻的胡三姑四十多了,好吃懒做,也不上工,总扎着两根小辫子,端着一对**四处晃悠。趴窗台、听壁脚、爬墙头、嚼舌头,什么赚厌恶的事都做。西家长东家短的,保媒拉纤赚个仨瓜俩枣几斤猪头肉!
梁家屋后本有个小夹道胡同与她家相隔。胡同的北墙就是她家的南院墙。梁家刚回乡的那几年,她主动把南院墙开了个小门,今天敲敲窗户送棵葱,明天拍拍窗玻璃送头蒜,后天又捣捣窗棂送碗自家熬得小豆腐。感动的母亲苏太太直夸赞:
“后邻的三姑真是个热心人!”
后来月鸾听说她一直勾搭父亲梁银丰,有一次半晌回家取东西,无意中撞见胡三姑衣襟不整,脸红脖子粗的往外走!第二天就找人把后窗户给用砖封了,只留上边一块玻璃照亮!
别看月鸾才17岁,主意可是大的紧,口风也严实!只对苏太太说怕风大,穿堂风吹着月璃!月璃那小姐身子怕风怕雨的,苏太太也就信了!只是从此后,梁银丰又惧怕了月鸾三分。
月鸾快手快脚,先把自己的麻绳纺完合起股来,盘好归拢在后边小库房。又去月美那儿帮着合股,半晌刚过,也就是十点半左右的光景,月美的麻绳也纺好和完股盘起来。
“走吧!回家去!”
月美看见月鸾今日与往日不同。往日月鸾干完自己的活,会帮这个纺一会麻,帮那个和几盘股,一直等姐妹们都干完入库,才和姐妹们说说笑笑的一起收工,所以在姐妹堆里很有威望,大部分人对她又敬又爱,那个呦呦等是又恨又怕:
恨她比自己手脚麻利干的快!
怕她领着众人走了把自己撂下!
大多数时候,月鸾并不和呦呦一般见识,有时也帮帮她,比如她来好事脸色发黄的时候!
有时侯会站在旁边说说笑笑看笑话,虽嚷嚷着走,并不挪步,一直等呦呦们干完收拾利落了,才招呼着一起走!
今日月鸾耷拉着脸儿,眉毛又竖了起来,月美只得乖乖的跟着走。
月鸾领着月美并没有回家,一直走到南坝崖:
“快说!怎么回事!漏掉一个字,看我不把你推到崖湾里去!”
月美伸头看看崖下,绿幽幽的湾水深不可测,吐了吐舌头。回过头来,一五一十,鹦鹉学舌样学说呦呦她们的议论,末了期期艾艾的说:
“她们都说爹是个大流氓!欺负月璃姐姐!被文家的人打破了鼻子,打掉了两颗金牙!”
“爹告状去了公社,又碰到了文家的人,吓唬说文家人人会武功,弟兄一大帮,又有一身好武艺。劝爹别闹了!”
“说是闹大了文家老大进了监狱,文家弟兄们也得把爹送进监狱!还得来咱们家抢姑娘!”
“到时连咱们两个也不放过!”
“爹被吓蔫了,今儿一早就回城了”
“她们说的一准是真的!今儿是礼拜天!爹明天才上班呢!”
月鸾知道爹爹的素日为人,虽不是她们传说的那么邪乎,也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就告诫月美:
“别听她们胡说,以后离呦呦远一点,她那张乌鸦嘴,吐不出百灵声!随她娘,净喷些埋汰人的瞎话!”
“你先回家做饭吧!外面的事不要回家再学话,小心我以后不帮你纺绳了!”
月鸾她们纺麻绳是记工分的,月美的右手少了三个指头,福里带的残疾,干活不方便,爹本来就不喜欢她,扣了公分是要被连踢带骂的!
月美被打怕了!疑虑的是爹从来不当着月鸾的面打骂她们,月美隐约觉得:
“爹是怕月鸾的!”
所以月美也非常惧怕月鸾!在她心里,月鸾就是救世主!她怀疑月婄她们也是这个心思!
月美脆生生的应答了:
“嗯!那我就先回家了,三姐也早些回吧!”
月鸾绕到坝崖东面去,采了一些青蒲棒和薄荷。坝崖的东面是一片沼泽地,再往东走是潍河,沼泽与河岸之间,是很宽的沙滩地,长着各种野花。
现在是仲春,粉色雏菊开的正艳,间或有连片的马兰花,紫莹莹的形成了花带,还有夏枯草,开着白色的满天星,蒲公英举着黄金伞也很招摇。
月鸾走到河边,折了几根柳枝,坐在河岸上,一边看着河水闪着银光淙淙流过,一边想着无序的心事。手里缠缠绕绕,就编出了一个连腰葫芦状的花篮。
她把薄荷叶装在下面大一些的葫芦篮里,上面的小葫芦篮里插上蒲棒,又随手采了些个粉色菊花,紫色马兰,白色满天星,高高低低地插在花篮里,从河边掬一捧水,洒在花花草草上,自己闻了闻,又把花篮转转看看,又插上几只带梗的薄荷,嗅了嗅,自己感觉很是称心如意,就拍拍身上的草叶沙粒,回家去了。
月璃最喜月鸾编的小东西了!每次拿给她,就会看到月璃的欢颜!月鸾心里最珍重的两件事:
一是二姐的笑颜。月璃笑起来眼睛弯弯,眼神闪烁迷离,连带出星光点点;梨涡深深,红色脸颊上似豆,粉色脸腮上若珠。月鸾脸上也长有酒窝,一边只有一个,且长长的似水滴,不如月璃的好看!
每次看到姐姐展颜一笑,月鸾心胸里都会凭空增添一种英豪之气,就想做姐姐的保护神,一辈子守着姐姐!
二是母亲的身体,每次收工回家,就赶紧帮着忙前忙后,挑水劈柴,去磨坊磨面,月鸾放下这样干那样,片刻也不得闲!苏太太心疼月鸾,常常劝她:
“牛犊子也得坐下歇歇腿,你也坐会静静心吧!”
月鸾把花篮递给月璃,月璃凝视了片刻。喃喃道:
“宝葫芦开花了!”
月璃接过来,抱到怀里一边摇晃着上面的水珠,一边送到嘴边闻闻花香,她含了一片薄荷叶慢慢地咀嚼着。
新鲜薄荷的清香一会子就弥漫了整个东厢。
月璃放下花篮,站了起来,柔曼的双手慢慢前伸。月鸾忙伸开双臂环拥住姐姐。
姐妹俩都没说话,泪水无声的流了下来,打湿了彼此的衣衫后背。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