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太太昨夜听了梁银丰的一番牢骚,添了一件心事。凌晨起床,此后梁银丰吃过饭,送他出了村子,眼看着自行车拐上了村后的大道,前行200米再右转就是309国道了。直到看不见影儿,才转身回家,叫醒月鸾、月美,看她们吃完饭上了工,洒水清理了屋里屋外,又嘱咐了月璃几句,让她别出门,有什么事等月鸾回来。
实际上月璃来乡下后很少出去,有限的几次就是跟文子书他们去南坝崖玩玩。大多数时间,月璃都是在屋里呆着,吹箫看书画画,她没有户口,生产队里也没有她的名字,再说了在乡下,她会干点什么?用梁银丰的话说,就是麦子和韭菜都分不清,废物点心一枚。
苏太太把屋里院外的青砖地打扫的清清爽爽,换了身偏襟月白衫子,黑府绸裤子,对着镜子捋捋头发,妥妥当当出门去了。
苏太太虽然到了乡下,但爱清爽,爱讲究的习惯一直未改。这件月白衫子,是用以前的旗袍改的,解放了,不时兴穿旗袍了,苏太太手巧,旗袍就改成了两件衫子,一件在家穿,一件作为出门的礼服的礼服穿。
月鸾随了母亲的巧手。虽然才17岁,做针线活却是远近闻名的了。村里嫁闺女娶媳妇的,全找这娘俩帮忙。她们也自是有求必应,做的又快又好。乡里乡亲的,谁也亏不了谁。乡下人买布要凭布票,比着身量买,一寸也多不得,布头奇缺,有时衣服做成了,口袋布却受了难为。每当此时,苏太太就帮趁着添上,总不让人家受难为还多花钱。
天长日久,乡亲们也觉亏欠,打听着苏太太爱干净,家里不养鸡鸭鹅狗,三天两头的,就有东家送来的鸡蛋、西家送来的鸭蛋,还有南胡同里送来的猪肉。在乡下的日子,与邻居们比较的话,苏太太过得还是比较滋润的。
苏太太要到梁家湾南面的文家河去。昨天已经问过,文子书家就在南边的文家河村中央。她一是想去道谢并当面嘱咐子书两句,二是想去打听一件事:这文家河的文家与省城的文家有没有关联。文子书虽然个矮,但为人处事的狡黠却不似一般农家子弟。还有他那双眼睛,少有的淳朴明亮,苏太太还从中看出了聪慧和睿智,似曾熟悉。
原来当年慕容老爷曾说过一件事:他与省城主席韩复渠多次见面,生意上帮了不少。而牵线人就是韩府武师文成林。文成林是武状元,与上海的舵主杜月笙,张潇林是把兄弟。但没有一点架子,很照顾潍县老乡,有求必应。其实文夫人将要生产,苏太太也怀了月璃。当时慕容老爷主动攀亲:
“文老爷,夫人生产在即,我家夫人不日也要生产。不如咱们两府结个儿女亲家如何?”
后来因为战乱,再没听慕容老爷说起过,也不知文家当年生的是男是女。但有一点是是肯定的,就是两个老爷互相欣赏,这门亲事已经板上钉钉。当年慕容老爷常对苏太太说:文老爷是谦谦君子。他曾叙述过两人的对话。文老爷说:“文某乃一介武夫,生出个少爷也是小武夫,怕辱没了贵府千金。”
“蒙文家不弃,我们已是高攀,文老爷何出此言!”
苏太太一边走一边想,转眼绕过河堤,进了文家河。
在村口一路打听着,到了文家河大队部门口。大队部是以前的村庙,门口北向,有高高的门楼,宽宽的青石板台阶。门楼正对着一条南北通道,右边是住户,西边是一个半砖半胚粉白墙圈起的大院子,粉白墙半人高,已有些许斑驳。有紫藤从墙头上探出枝桠来。
墙根下,有一个长发中年男人靠墙坐着,闭着眼睛享受暖暖的阳光。手里一把胡琴,却拉出凄凉的长吟,苏太太听出是阿炳的《二泉映月》。
在城里时,苏太太常去戏院里听曲,她不太喜欢伤心的曲调: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一味的悲悲啼啼没什用场,到哪个山唱哪个调,她的心思就是平安度日,把孩子们养大才是正经。不管日子多么艰难,不管受了多少委屈,苏太太在孩子们面前,是从来不落泪的。
苏太太对着这拉琴人发了一会呆。这时从大队部里走出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看起来像个小干部模样,小分头梳得很整齐。他站在台阶上对着拉琴人喊:“瞎子闺女,换个调子!换曲欢快点的,净拉些酸溜溜的,书记听着头疼!”
苏太太迎上去问:“同志,文子书家怎走?”小干部看看苏太太,伸手往前一指:“找文家啊,一直往前走,过一条横街,胡同东第一家就是,有大槐树的那家。”
苏太太点头致谢,那个叫瞎子闺女的闻言抬起头来,看向苏太太的方向:“找子书啊,不在家,进城了!他娘在家,我是他师父!”
苏太太忙点头说:“您好!我不找子书,找子书的娘问个话!”苏太太听说是子书的师傅,就多看了两眼。瞎子闺女虽然眼睛闭着,长发披肩,却生的清爽,白白净净的,拉弓的手细细长长,苏太太寻思这人不像个手艺人,倒像一个读书人。
苏太太一向尊重读书人,就鞠了个躬,退了两步,转身往文家而去。身后传来欢快的胡琴声,是阿炳的《良宵》,阿炳一生里难得的喜庆。
苏太太到了文家,大门是开着的,苏太太拍了两下门,没有回应,径直走进去,一边进一边大声问:“子书娘在家吗?。”文家原来是个四合院,都是六开间的模式,大门开在西南角,也有个二层的门楼,东屋西南角有半间没有屋顶,应该是茅房的所在。
六间北屋分东西两门,一个矮小的老妇人从东门出来:“找谁啊?家里人都出去了!进屋坐会儿吧!”子书的娘有些耳背,头发也花白了,在脑后挽了个小发髻,用把木钗别着。走路有些颤巍巍的,苏太太低头看了看,子书的娘裹着小脚,还打着绑腿,挺标致的三寸金莲。苏太太的脚在1947年就放开了,是俗称的解放脚。
“您是文大娘吧?”苏太太看妇人比自己要大,干干净净,和善可亲,不由心生喜悦,心想今天是来对了。
子书娘把她让进南屋中房坐下,这儿又是另一番景致:屋地上裸露着一棵老树的主根,自然形成了一个茶桌,旁边凹凸不平的似盘虬卧龙,竟是一条条侧根,巧巧儿做了茶凳。更巧的是在门边横着一根扁平根,正巧做了门槛儿。苏太太问:这树有年头了吧,是槐树吗?”
苏太太闻到了槐花的香味,才有这一问。文大娘应道:“正是槐树,听说是前清时文家姑奶奶种的,姑奶奶嫁了宰相,又培养了两代宰相,这棵树就成了文家的传家宝,一枝一叶都是不能动的。据说当时姑奶奶出嫁时留下话:“槐花儿可以充饥,别糟践了,要给后代文家的读书人做点心吃,种田人缺粮时就添些野菜吧!只要槐树活着,文家就有兴盛的一天。”
苏太太好奇,要到前院看看,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老槐树此时如白头翁,满树银白,一嘟噜一嘟噜挂着花串儿,挂满了整个小院。南院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只有东西围墙是不规则石块砌的,南院墙整个就是一棵树干。中间有个洞口,钻进去有一间屋大。里边有九步自然台阶,年代久远,看不出是树干还是树根,清幽幽的有些滑湿,走到底,竟有一个小板门,插着门闩。
苏太太抽出门闩,门外竟还是树身,也有五步台阶,最底下一阶,是一块宽约一米的大青石板,离地也足有一米高。苏太太怯了,没敢跳下,只站稳看了一会:走下去,是另一条胡同口南头偏左方向。再五六步是一口石砌的水井,清汪汪的水离井口只有一米深。水井前面是一个月亮型水湾,如玉带把水井和文家的南院缠绕着。
苏太太原路返回到屋里坐下,心里已经透亮了:这一家和省城的文家确应是一家了。
文大娘并没有跟出去,自顾自做着槐花饼,那安然悠闲的样子,似乎苏太太本就是自家人。
这时候,文子书回来了!
看到苏太太坐在自己家里,文子书一愣,旋即热情地打起招呼:“您来好久了吧!我娘耳背,家里又穷,怠慢您了!以后您再来,给我打个招呼,我提前买些吃的喝的好招待!”苏太太忙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莫客气!”文大娘自顾自冒了一句,正好接了话茬:“不用买肉去了,槐花饼里我加了两勺白糖,打了两个鸡蛋,好吃的紧,苏太太留下尝尝!”
文子书与苏太太相视大笑:“我娘啊,在关键时候一点都不耳背呢!”
也不知怎的,文子书是打心眼里尊敬苏太太,甚至有莫名的依赖和亲切。于是忙趋前坐下,询问苏太太的来意。
苏太太说:“我来也没什么大事,一来是当面道谢,量量尺寸,给你做身换季的衣服。二来也想嘱咐两句:“那天的事就不要跟别人提起了吧!”
子书忙起身抱拳弯腰郑重行礼道:“谢过苏太太!您尽管放心,我是不会讲与别人的。”
苏太太忙摆手:“快坐下吧,不用行礼!”
又好似随意问道:“家里只有你和母亲吗?”
文子书道:“家父早已过世,一向与寡母过活!”
苏太太说:“哦,知了。孤儿寡母过日子,一定吃了不少委屈。敢问一句,你与民国时省城文省长是何关系?”
文子书习惯性的前后看看,静默了片刻,方接话道:“文省长正是家父。苏太太,我也不知怎的,初见您就觉得特亲,所以也不敢瞒您,家里人是不准提起的。”
苏太太点点头,于是文子书简略地给苏太太说了说家世:“那是抗战时,大概在1938年前后吧。蒋委员长不喜欢韩复渠主席,骗到武汉杀掉了。家父是韩主席的副手,当时也被拉到刑场,却上演了一场真陪死假枪毙。家父知道自此也不会被重用了,委员长信不过他们,就辞官回山东潍县老家。没想到走到河南大病了一场,也命葬他乡。叔父们顶着炮火去运回了尸身,葬在祖坟里了。”
说到这儿文子书苦笑了一下:“下完葬圆过坟烧过头七,我就出生了。家母说我是赶来给她做伴的。”
这时文大娘做好了槐花饼,摆到树根桌上,招呼苏太太吃饭。还做了槐花儿面疙瘩汤。槐花饼煎的焦黄,褶皱处似嵌着银丝,看起来漂漂亮亮,吃起来香香甜甜;面疙瘩汤咸丝丝的透着槐花的清香,热热的喝下一碗,心里胃里都透着温暖。
苏太太踏踏实实地吃饱了,与文大娘聊了一会子家常。状况是苏太太在听,文大娘絮絮叨叨地在说。
原来文大娘一直在夸相公和儿子。说相公长得高,身子直溜;长得好,脸皮光滑白净;肚里有墨水儿,写的字周正好看,全省城都数得着,过年时很多大户人家来求,求副字画求副春联装门面。还说相公武艺高强,十个八个毛头小子近不了身,军阀混战时曾从死人堆里背着长官杀出重围,很受长官器重。
说儿子小时候又白又胖,人人喜欢,都说随了他爹的样貌。没想到八岁上生了场天花,脸上烙下了几颗麻点,这倒不要紧,身子却停了窜个。没长出他爹的样来,也没窜到他爹的个,长了个车轴汉子,生了个干活的命。学上到了高小供不起了,只能下来当劳力干活了。
“他老师急涨的呀,跑到家里来好几次,说这孩子才分高,早早下学可惜了!唉!有什么办法,他打小儿没了爹,叔叔们不发话,我哪儿供养的起,就这高小,还是娘家兄弟帮衬着!这孩子懂事,从来不抱怨,忙时下地挣工分,闲时走村串户挣个三瓜俩枣,到没难为着我,孩子却受了累了!”
“娘,说这些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就别往外倒腾了!”
文子书打断娘的絮叨,对苏太太说:“我们乡下有句俗语,男子十一,自挣自吃。我是遗腹子,就得早早学会自立养家,我爹是叔叔辈里的老大,兄弟们堆里我也排行老大,我要把这一房撑起来,也给兄弟们做个榜样!”
苏太太很是欣赏子书的自强自立。就安慰说:“如今时局刚稳定下来,老天却经常添乱,不是旱就是涝的,叔叔们也有难处!”子书道:“我娘老脑筋,还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其实长辈们对我很好:爷爷教我写毛笔字,二叔教我算盘,三叔教我木匠,四叔领我拜师学锔匠,五叔教我武功!师父常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有高低贵贱,只要活得心安理得就好!”
苏太太想起一事问子书:“村口那个拉胡琴的,说是你师傅,看起来是个男子,怎被喊作闺女?”
子书笑道:“他是教我胡琴的师父!也没有爹爹,他娘眼睛是瞎的,他生下来眼睛并不瞎,后来生来一场大病就瞎了,现在眼睛只能感知到光亮,看不清人脸了。村里理发不方便,还的跑到公社去,所以干脆留长发。
他生的白净,人也要干净,三天两头跑到湾边洗头,胆又特别小,有几次捧水捧到小黄鳝,滑不溜湫的以为是水蛇,吓得掉到湾里去,直喊救命!湾很浅,人们就笑他,别叫了,像个闺女似的,一惊一乍的,快站起来吧,水刚没到你的膝盖骨。
一来二去的,大家不叫他名字了,都叫他闺女,也没入公社,但村里干部们对他还好,也不难为他,春荒时下救济,也有他家的份!”
苏太太也笑了:“看起来是个有趣的人,你们村里的干部们都善良得很。”
一直聊到了下半晌,苏太太才告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