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龙承辉和张静珊将母亲接到了新家，陪着母亲来的还有静珊姨妈家的女儿小容，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
第三天一早，高远声却来了，他挟着一个用黄布包裹着很大的东西，看上去沉甸甸的，他小心地放在石桌上，龙承辉看着他，道：“这莫非是……”高远声点头，龙承辉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是一面破旧的玻璃镜子，他急急翻过镜背，镜子的背面刻着一幅女子梳妆图，果然似极了木凳上的雕塑，他不及问高远声镜子是怎么来的，只是激动大叫：“静珊，静珊！”张静珊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什么事呀？”她看到高远声，冲着他挥了挥手，龙承辉只说：“你快下来，看看这个。”
张静珊在看到那面镜子也极为惊喜，镜面已经破裂，不过张静珊和龙承辉一样，她只关心镜背，镜子背面凸着一幅图案，一个女子背向而坐，她一手搭在一个精致的小台上，台上立着一面镜子，女子的脸从镜子映照出来，她的另一只手正在描眉，女子的脸和凳上的一样，很象张静珊，整个浮雕被一个不规则的圆框住，图下刻着几个小字，“浓妆淡抹总相宜”，张静珊一见这字迹，不由得心中惊喜，她抬头看了看龙承辉，龙承辉的脸上一样也映着惊喜，镜背上的这行小字和鼓凳上的笔迹无论字体，还是间架结构几乎一致，这面镜子，和那只木凳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小容泡上茶来，她低着头在桌上放着茶盏，两条辫子垂过肩头，高远声忍不住看了她几眼，这是个极乖巧又极质朴的女孩，张静珊给高远声介绍道：“这是小容，我的表妹。”小容抬头冲他笑了一笑，拿着茶盘走了。龙承辉递了一支烟给高远声，这才问起这镜子怎么到手的，高远声点燃烟，吸了一口，“那天回去后，我想起当时所有征集的民间文物都进行了登记，不过这面镜子并没有参与展出，所有当时具体有没有登记我心里也没底，那天也没对你说起这件事，不过运气还好，我第二天上班一查，就查到这镜子是属于一个姓邹的老人的，我按照登记的地址，找上门去……”
那天离开龙承辉家以后，第二天高远声白天值班，他查找了当初民间收集文物的记录，还真就找到了，镜子的主人姓邹，名成梳，没有留下联系电话，不过地址倒是写下了，离他家并不远，高远声决定下班后去看一看。
吃过晚饭，高远声按当时登记时留下的地址找到老人的家，这是一座破旧的小房子，门上绷着铁皮，敲上去发出空洞的声音，门开了，老人站在门里，高远声立即就认出这就是当初把镜子送到文化馆去的那个老人。
老人的胡子很长，垂在胸口，头发全白了，胡子却是半黑半白，外表上看不出年纪多大，大概总是在六十到八十岁之间，穿着一件白色汗衫，领口很大，胸前有一个破洞，老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两只眼镜腿用一根象是口罩带子的细绳拴着，绕到颈后，老人看到高远声，象是吃了一惊，问道：“你找谁？”
“老人家，我是文化馆的小高，您还记得吗？”高远声道。
“哦，哦。”老人依旧一脸的疑惑，对于高远声，他早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他打量了一下高远声，道：“请进。”高远声进门，屋子里很暗，只在屋正中挂了一个小小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正对着门的墙边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电视机，罩着布套子，两根天线伸出，电视机旁放着一只红色搪瓷茶盘，茶盘边缘的搪瓷已大都脱落，露出一片片的黑色，茶盘里一只温水瓶，几只白瓷带盖的茶杯，一个铁质茶叶筒放在茶盘外侧，桌边放着两把藤椅，藤椅的扶手和腿上细致地缠上了墨绿色的胶带，正对着电视机则放着一把竹躺椅，右墙上一扇木窗，窗子打开着，一块玻璃裂成了两半，几个圆圆的铝片嵌在裂纹里，左边是一面木墙，似乎是用木板将一间屋子隔断成了两间，墙上开着一个门洞，没有门，灰褐色的布帘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老人道：“请坐。”高远声四下看了一眼，他坐在桌边的一把藤椅上，老人拿过一只茶杯，从铁筒里捏出一撮茶叶，然后颤颤巍巍地拿起温水瓶，高远声急忙站起，“您坐，我来吧。”老人并没有坐，他站在桌边用研究的眼光看着高远声，高远声拿起温水瓶在茶杯里灌水，他道：“您一人住在这里吗？”老人笑道：“是啊，无儿无女，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他的笑声音里略有一丝凄凉，高远声环顾这徒然四壁，不禁心生恻然，老人却笑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高远声想了一想，他道：“一年前您拿了一面镜子去文化馆，我想再看一看您的那面镜子。”他直截了当，老人有些诧异，不过他道：“请你稍坐。”他掀开布帘，走进了里屋。
不一会老人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用黄布包着的东西，看起来份量不轻，高远声急忙站起接过，并把老人扶到藤椅上坐下，老人示意他打开，桌上已经没有位置放这个东西了，高远声只得担在腿上打开一层层包裹着的黄布，那面镜子露了出来，镜面已经裂成两半，他翻过镜子，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镜背后精美的浮雕。
高远声道：“这面镜子，我记得您说过，这是您的家传之物？”老人点头道：“是的，这是我奶奶的陪嫁。”高远声看着镜下两只断裂的支脚，他沉吟道：“这面镜子好象是从什么东西上断下来的吧？”老人叹道：“当初是一个梳妆台，这就是台上的梳妆镜，‘破四旧’那会，梳妆台被红卫兵砸碎烧掉了，我扳断了这面镜子偷偷埋在后院保存了下来，镜子上的玻璃就是当时心急弄破的。”“哦。”高远声道，他抚摸着镜后木面上凹凸的图案，突然道：“老人家，你奶奶的这个梳妆台，是不是还有一个配套的木凳子？”“是的，”老人有些惊奇，“是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木凳，是个鼓凳，就是样子象一只鼓那样的，”老人用手比划着凳子的样子，“很小的时候，我还见过它，和梳妆台一起放在老屋的后房里，你怎么知道还有一张凳子？”高远声轻咳一声，他掩饰道：“我是猜的，一般的梳妆台都配有凳子。”他又道：“那只梳妆凳，还在您这里吗？”老人摇头道：“从老家搬出来以后，就没有见过那只凳子，也不知道去了哪儿。”高远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叶飘浮在水面，茶水很涩，看来那只失落的梳妆凳，有很大的可能就是龙承辉得到的那只木凳，他沉思了一会，有些迟疑道：“老人家，您这面镜子，愿意卖吗？”
“卖？”老人笑了，他道：“这破旧的镜子谁会要？再说这是我家传下来的，我不会卖的。”高远声道：“那么您当时为什么会拿到文化馆去呢？”老人道：“我听说东西如果被文化馆收下来进行展览的话，会给一笔费用的，展出结束会把东西还给原主。”高远声默然，当初文化馆确实有这规定，很多民间文物只是借用展出，给一笔展出费用，末了把文物还给原主。他叹了一口气，看来龙承辉会失望了，他把镜子用黄布包好，站起身，把镜子放在自己坐的藤椅上，道：“老人家，打扰您了，我告辞了。”老人却道：“请你等一等。”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高远声，这让高远声有些奇怪，隔了一会，老人慢慢地道：“这面镜子我确实不能卖给你，不过我可以送给你。”“送给我？”高远声吃了一惊，老人点头，高远声又重复问了一句：“您把这镜子送给我？”老人笑道：“是的，你拿走吧。”高远声喜出望外，他抱起镜子，连声称谢，老人把他送出了门。
龙承辉喜不自胜，原来那只凳子果然是一只梳妆凳，而眼前的这面镜子就是当年梳妆台上的一部份，虽然只是一部份，但是也可以聊以想象当初那张梳妆台的精美了，他看着高远声，高远声似乎知道他的意图，他道：“你想要这面镜子？”龙承辉点了点头，高远声道：“这面镜子，我既不卖给你，也不送给你。”龙承辉愕然，高远声却道：“你一个大男人，用什么梳妆镜，这面镜子，我送给静珊了！”龙承辉笑了起来，张静珊正色道：“那么我却之不恭，谢谢你。”高远声站起身来，摆了摆手，“没什么。”龙承辉留道：“在这吃了午饭走吧。”高远声道：“不了，今儿下午值班，改天来。”
两个人把他送到门外，张静珊看着他摇摇摆摆大步下山的背影，突然道：“这个人还真不错，还专程将这面镜子送上山来。”龙承辉道：“那当然，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拉起张静珊的手，“咱们去看镜子。”
镜子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镜面四周的水银镀面已经发黑，一团团的模糊不清，一道斜斜的裂纹也呈现黑色，镜子中心倒是很干净，清晰映照人影，龙承辉小心翻过镜子，镜框和镜背细致刷着桐油，光洁柔润，只是支脚的断裂面已经发黑，龙承辉叹道：“这面镜子和那只凳子一定是一套，它们甚至连刷的桐油都是一样的。”张静珊不答，她出神地看着镜背的女子，她道：“你仔细看看这女子坐的那只凳子。”龙承辉凝目细看，雕刻中的凳子竟似那只鼓凳，镜子和凳子的形状，甚至凳子上那不规则的雕塑凹洞都一模一样，而且台上的那面梳妆镜也极似眼前的这面镜子，张静珊道：“这简直就是一幅写生图。”龙承辉点了点头，图案雕刻细微如发，女子头上的发髻，镜中映照出的面容，甚至从雕刻中鼓凳上的凹洞里依稀能看到雕塑的样子，龙承辉呼吸粗重，这面镜子雕刻的精美程度一点也不弱于那只鼓凳，可以想见当年的那张梳妆台的美丽，可惜那张梳妆台被毁了，他叹了一口气，张静珊突然道：“世上很多东西都是不完全的，可是不完全也有不完全的美，它给了人们想象的空间。”龙承辉深深凝视她，他道：“静珊，有时我真感觉你就象一个神仙，总给猜测到我的心思。”张静珊微微一笑，龙承辉笑道：“那么你猜一下我这时在想什么？”张静珊道：“你在想，把这面镜子拿到卧室和凳子放在一起看看。”龙承辉张口结舌，张静珊笑道：“看来我并没有猜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