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素清
时局不利,物价飞涨,我与长科的新婚生活过得捉襟见肘。六婶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婚后一周,就提出要我们付房租和饭钱。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国内刚刚解放,换了新政权,很多人都心里没底,上海的洋行、公司、工厂,关的关,停的停;上海的企业家、银行家走的走,逃的逃。三和大酒楼的生意一落千丈,长科的收入也几近于零。
我们又没有积蓄,长科付不出钱来,六婶的脸色自然越发难看。
虽有六叔暗地里悄悄接济我们,终究还是杯水车薪。活了十几年,我是连衣服都未曾自己洗过的,何曾受过这样委屈,心里别提多苦,可我从不曾在人前表露,也从不出抱怨之词,只是更加勤快地帮六婶做家事。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长科的堂哥李长云因为没有工做,打算回老家扬州。在上海生活太难,长科觉得我还没有见过公婆,正好可以跟堂哥回扬州看看,等到时局稳定了,他有了固定的收益,再把我接出来。那时候,我们对生活的期望,就是将来能开个小馆子,他管厨房,我管账。带着对未来生活的全部期待,我回到了扬州,长科的家。
长科扬州的家,也没比上海的小阁楼强多少。更让我发愁伤心的是,我在家女工家事一样没学过。农民之家,这些便是为人妇最基本的活计,我做得没个样子,公婆虽不至于责骂,终究还是失望的,脸上也不活络。除了拼了命得学着做家事,我一心盼着长科能够早日安顿下来,接我出去团聚。
1949年的腊月二十四,天正下大雪。长科夹着个小包,毫无征兆地回了家。没有冬天的衣服,就一件单褂子,冷得直哆嗦。家里人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吓了一跳。
毕竟是新年,我与长科又是新婚,李家这个年有了几分喜庆。可团聚的喜悦劲儿还没热乎起来,长科一句话就把一家人搅得的愁云惨雾。
原来我离开上海后,酒楼几乎关门。上海市面上人人都在想方设法,另谋出路。不久前长科的结拜兄弟戴长荣收到了一封来自香港的信,信上长荣的哥哥让长荣到香港谋生。长科与长荣都是扬州人,年纪也相仿,一直十分要好,后来结为了异姓兄弟。长荣识字不多,长科好坏念了几年书,经常帮他读信。
在长科看来,长荣收到的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长荣却说不想去,家里还有寡母和幼弟,如果他也走了,没有安家费,老母幼弟没法过活。“这个好办,你的安家费,我来帮你想办法。”也没多想,长科便答应长荣为他筹措安家费,并商量定,两人一同去香港。自然,长科也是没钱,于是便想回扬州,与家里人商量筹措。
说是回扬州,可一摸口袋,长科才发现自己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了。还好,一位叫陈国强的扬州人从香港寄钱到上海,请长科一位姓郭的师兄带给扬州的家人。新旧政权交替,百废待兴,货币贬值得厉害,陈国强的港币,兑换成了当时国内的货币,整整一麻袋。郭师兄担心一个人上路有闪失,正发愁,觉得长科是个可靠人,便邀他同行作陪,长科才顺利回到了扬州。
长科要去香港,公婆厉声反对。尤其是婆婆,时局如此动荡,听说儿子要去还在打仗的南方,一百万个不愿意。眼看长科与公婆争执,我只好从旁打岔,提出第二天想和长科一同回一下娘家。公婆自然是同意的。
结婚至今,长科也还没有正式拜访过岳父岳母一家。农村的习俗,新姑爷上门,亲戚朋友是要来看的,长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被亲友看了,怕给我父母丢脸,便跟我说,不要太早去,太早去了人多来看,不好意思。
第二天还是雨雪天,从长科家到我家,走路要两个来钟头。我们算着差不多午饭的时候才到我家门口。大门都关着,敲门进去,家里人都在吃饭。因为不知道我们会去,家里没有准备吃的,父亲怪我没有提前通知他们,新姑爷上门,什么也没有准备,不像样子。长科脑子倒转得快,看到大家在吃菜粥,就说喜欢喝菜粥,大家都笑了。
父亲一定要留我们吃晚饭。午饭后,大家便忙着给我们准备晚餐。长科坐在厅上,奶奶看到长科脚上穿的是胶靴,不保暖,便去屋里拿了双新棉鞋,要他换上。想着袜子上还有一个大洞,拖鞋实在不雅观,长科搪塞着说不冷,不肯换。
正好,母亲准备起火烙饼,长科自告奋勇烧火。父亲说新姑爷第一天上门,不可以让新姑爷干活,怎么也不同意,长科用自己在上海当学徒,有两年火夫经验,驾轻就熟,说服了岳母。实际上,起火坐到火塘前,长科是为了烤火。早上赶路急,他的衣服和袜子都是潮的,又单薄,冷得有些受不住。
晚饭当然是丰盛的,临走,母亲又备了好多吃的用的让我带上。母亲对长科家的情况是了解的,竭力想着给我多带点东西,改善一下。因为觉得已经出嫁,不可以再依靠家里,我不肯多要,母亲心疼我,送我们出门时,不住流泪。
到了腊月二十七,父亲又派人来请,天太冷,没去成。父母还特意让人给我们送来了压岁钱。
那是我在长科家过的第一个年,也是李家最后一个全家团圆年。大年三十晚上,李家三十多口人在一起吃团圆饭。虽然没有珍馐佳酿,可也其乐融融。席间,长科告诉长辈们,要去香港,瞬间冲淡了团圆的喜气,长辈们无一支持。婆婆明里暗里告诉我,一定要把长科留住:“素清啊,香港这么远,千万不能放长科走,如果他一走,不回来,怎么办?”
香港是什么地方,是超出我的想象的。我们还是新婚,我心里也不愿意分开的。公公婆婆的意思我也明白,长科是长子,如果走了,他们的后半辈子就没了依靠。其实我那时已有了身孕,坚持让长科留下来,合情合理。可我仔细想想,长科的打算是对的,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长科若留在家里务农,只能和家人一起在困顿中挣扎。去香港,长科有手艺,如果能找到工作,便可改善家中的境况。不过我那时也是天真,想如果长科在外面闯得不理想,到时候再叫他回来,也是可以的。只是长辈跟前,我不便表态。
大年三十晚上,长科跟我商量,去香港这个机会不能错过,初一一定要走。我告诉他,支持他趁着年轻多出去闯闯,家里父母、弟弟妹妹,我会照顾好。为长科整理衣物时,我把娘家长辈给的压岁钱,结婚时陪嫁的金戒指,一起放进了包袱。
临行在即,不知何时才能聚首,每看一眼长科,我的心里就泛起一层说不出的酸楚。烛光中,长科深情地对我说:“你可一定要等我啊,到了香港,我一有办法,就接你出去。”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薛平贵是否也曾这样对妻子许诺?“王宝钏可是苦守寒窑十八年啊。”我对长科说。“十八年太长了,我一定要早点回来。”长科拉着我的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