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长科
第一次见素清是在堂哥家。那天一早,我接到亲戚口信,说我的“新娘子”到了。好奇、紧张,做事儿毛手毛脚了一上午。挨到午休,一下厨,我直奔堂哥家去。从三和酒楼到堂哥家,正常走路要个把钟头,是有电车的,可学徒工资少的可怜,为了省下电车钱,我就跑步。
气喘吁吁跑到堂哥家门口,我迟疑了。看看自己衬衫袖口磨烂了,手肘部位磨光了;个子长了裤子没钱换,短到了小腿上;破布鞋前头不知何时脚趾头已经钻出来了,寒酸劲儿真是从头透到脚。从家信中,我大致已经知道,新娘子可是乡绅千金,我这副身仗进去,怕是人家不心悦。
“不管了,来都来了,总要打个招呼。”我给自己壮着胆,正要走进去,堂嫂先看到了我,一句:“长科要做新郎官了,给未来媳妇带来什么东西来了?”愣是把我鼓了半天的劲儿一下子给卸了,只觉得耳根滚烫,估计脸也是臊红,呐呐地答不上话来。
堂嫂打趣着将我推进屋,按在桌边的一张木凳上坐下。“坐,坐,坐,先别忙着看新娘子,喝杯茶,往后看的机会多着呢。”在场的其他亲属,也都嬉笑起来。羞得我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定了定神,我还是大着胆子打量了一下。屋里坐着三个女孩,表姐和堂妹我是认识的,打了招呼。“素清”低着头——这个名字我已经记下了——就是不看我,我只好偷眼打量了几回。光洁的额头,两条黑亮的粗辫子,穿着素色的蓝士林布旗袍,端庄文静,我心里很是欢喜,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打破僵局。坐了半小时不到,眼看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我必须赶回饭店。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姐妹和素清都是新来上海,请他们去看戏吧。“明天请堂嫂和姐妹们去看戏,我们饭店靠着戏院,随时都可以买到票的。”说完,我不等大家回复,转身出来了,身后自然免不了又是长辈们的一阵善意的调笑。
一路跑步回到酒楼,我抽空先去太原坊买了六张前排的戏票。
第二天,太原坊人特别多。我买的都是前排的票,可等我从厨房忙完匆匆赶去,戏已开演,堂嫂们早就在前排坐定,我走不过去,只好坐在后排,勉强能看到大家的后背。戏没演完,我要赶回去上工,连跟大家打招呼都没有机会。
这天,我还是没能看清素清的脸。
不甘心呀,三天后,我还提出请大家看戏。这次学聪明了,买了两张后排的票,其它的还是前排的。亲戚们都是心领神会,自觉留素清一个人在后排。我完工后过来,坐在了素清的旁边。第一次,我们彼此看清了对方的样貌。我身上依然是旧衣旧裤破鞋,但费心洗干净了,也理了发。素清还是素色的旗袍,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圆脸看着是和善恬静的样子。第一次面对面,虽然有戏院的嘈杂做背景,但我还是紧张得手心出汗。素清也没有说话,两个人一声不响坐到了戏散场,至于戏里演了些啥,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几天后,素清听从长辈的安排,从堂哥家,搬到了六叔家。于是每天去六叔家报到,成了我日日的功课。
六叔家住在小南门的篾竹街,从三和酒楼到这里,公车两分钱坐一次,但我还是用跑的。一来是小学徒,毕竟经济不宽裕,二来,第一次去六叔家,我在十六铺那里碰到了个要饭的婆婆,婆婆看着可怜,省下的车钱都舍给了婆婆,此后几个月,这倒成了一个习惯。不知道为什么,酒楼的工作繁重,还要每天来回跑,我居然一点也没觉得累,每天都还乐淘淘的,引得酒楼的师傅调侃我说:小李是吃了人参了。
来来回回跑了半个月,我与素清熟悉了些,可还是没怎么说过话。长辈们跟我讲,男孩子要主动一些,可我早就听说素清读书多,她不说话,我觉得自己读书不多,讲不出什么东西,不好意思多说。两个人相处,大部分时候就那么静静地走路,静静地坐着。后来,还是因为一张照片,我们才打开了话匣子。
那天我们走过八仙桥,正好看到个照相馆。我就问素清可不可以一起拍个照,素清轻轻点头答应了。走进照相馆,照相师傅指挥了半天,我感觉全身都不自在,素清倒是比我利落大方。这是我们两人的第一张合影,也是年轻时我们为数不多的合影。后来我离开中国,去香港、去巴西、去美国,始终将它带在身边,翻印了几次,至今还保存着。
拍完照,我送素清回六叔家,一路上,我们的话开始多起来了。我就觉得素清说得什么都比我多出几分道理来,心里佩服又欢喜。回到六叔家,我又得赶回酒楼了,临走前,素清跟我说,要多读书,可以跟她一起读书。此后,读书,成了我们交流的一个通道,当然,大部分时候是素清教我。
酒楼里有时会很忙,但无论忙得多晚,我都会跑到六叔家看一下素清,再跑回头酒楼休息,感觉只有这样,当天这个觉才能睡得着呢。有一天晚上,下工迟了,我跑到六叔家一看,黑灯瞎火,都睡了。知道素清住在阁楼,我就拿了根竹竿,敲打阁楼的窗户。结果素清还没醒,倒把六叔吵醒了。素清跟我讲不能这样。也不知为什么,虽然素清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细声细语的,可我这暴脾气碰到她,就是立马熄火,心里也是服服帖帖的,她说什么,我就是愿意听。
素清到上海八个多月后,家里来信催促办婚礼,就在上海办。父母的心思是,素清读过书,家里条件又好,这么好的女孩子,回扬州,看到我们家一穷二白,可能就不肯嫁给我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在上海当学徒几乎没有薪水,为数不多的小费,除了一个星期去一次澡堂,每月理一次头发,所剩无几。这样的收入,要在上海办一场婚礼,也体面不起来。素清在上海的几个月,看到的我,也是鞋子破洞,衣服打补丁,但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一丝嫌弃的意思。我们做的花钱事儿,就是偶尔去看一场戏,吃一碗阳春面,或者搭电车去外滩看一看风景。
父母之命不可违,我和素清的婚礼,还是在亲友帮助下在上海办了。
1949年农历十月二十六日(公历1949年12月15日),我们的婚礼,于双方父母均不在场的情况下,在六叔家里举行。素清在上海的舅舅、舅妈,因为一直反对素清父亲要将掌上明珠嫁给穷学徒,拒绝参加。亲友只有六个人,五姑妈主婚,四姑妈、六叔、六婶,加上素清的姑父姑母。
我向同事借了一套灰色夹袍、一顶深蓝色礼帽,和一双黑皮鞋,也算精精神神;素清穿着从扬州带来的一件碎花织锦旗袍,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别了几朵小碎纸花,秀秀气气,是我心目中新娘的形象。一切仪式从简,向祖先牌位磕了头,新郎新娘相互鞠躬,礼成。我这个穷学徒,就这么娶了千金小姐。
很多年后,素清告诉我,未出嫁前,她一直认为她的婚礼一定会是头戴凤冠,身披霞帔,坐着花轿,风风光光的。对比起来,我给她的婚礼,除了用寒酸来形容,好像也找不出什么好词儿。非但没有凤冠霞帔,吹吹打打,满屋喜气,甚至连婚床都没有。我们的婚房是六叔家的小阁楼,没有床,三块木板拼拼,就做了床,新房里唯一的布置是两条洗干净的旧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