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桑河畔,盛大的欢迎仪式刚刚结束,远道而来的三支民族不同,信仰不同,甚至连种族都不同的武装力量,此刻正围坐在篝火旁,延续着之前的晚会。
即使早已不再剑拔弩张,但诡异的气氛怎么都挥之不去。
索拉尔这会儿正端坐在蒙古铁骑这边,重新拿着铜杯,品着葡萄酒。
说是品酒,但他只是机械的重复着抬起酒杯,喝一口酒,再把酒咽下去这一套动作而已,毕竟除了旁边的日耳曼人——这些大块头在脱下铠甲之后,也都是一群爽快的汉子——那边亡灵的卖相可不太好,他到现在都没有再碰过面前的美食。
有些时候男人的友谊就是那么奇怪,明明有两次差点互相发起冲锋,但是在铁血的冲突之后,两者的信念却能相互传达,甚至比用语言沟通得更加清楚。这直接导致下了战场之后,解除了武装的蒙古大汉和日耳曼大块头马上就闹到了一块,哪怕下次再在战场上面对面时,双方都将溅出沸腾的热血——但这完全挡不住此时的欢笑。
现在除了坐在最前面的骑士团团长及其精锐近卫,还有他们这边的尔赤台吉和冲锋队外,后面的两拨人早已混坐在了一起,他们大部分人语言不通,但酒杯相碰,灌下烈酒后,照样勾肩搭背,你一句德语,我一句蒙古话,天南对地北,牛头对马嘴,聊得不亦乐乎。
但欢乐的气氛也止乎于骑士团和蒙古铁骑的圈子,在索拉尔他们冲锋队所处的靠前位置,却是诡异的沉默。
大叔正在他旁边频繁的扭动着身子,一点也不安分,只有在被十夫长瞪了之后,才能消停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又旧态萌发,完全坐不住。
而造成他这多动症一般行为的,就是隔着篝火正对面坐着的亡灵了——或者应该称呼他们在天主教廷中的编制,圣裁军,以及他们的正式称号,英灵。
没错,战争的幽灵、正义的孤影、薪火的灰烬,和骑士团某种程度上还是同僚,虽然条顿骑士团在普鲁士已经独立成国,但作为教廷的老手下,和教廷的这支神秘力量,还是打过几次交道的,虽然他们每次共事后,都恨不得把这段经历忘掉。
以上情报是索拉尔从大叔那问来的,他觉得虽然里面存在着某些主观臆断,但排除掉一些骇人听闻的东西,还是大致梳理出了一些线索。比如,一般圣裁军出动,都是处理一些非常棘手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往往超出普通人的常识。
显然大叔和这些亡灵也打过交道,而且这段经历糟糕透顶,这从现在大叔那坐立不安的行为,以及眼神中时不时透出的愤恨、恐惧、悲伤等复杂的情绪,就能看出“恨不得忘掉”正是大叔对这段经历的评价。他虽然对大叔的经历很是好奇,但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显然也没办法继续深入的问下去了。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骑士团的团长那,既然大叔很肯定骑士团和英灵打过交道,那么作为团长,他肯定也有一些恨不得忘掉的经历。
但他的神情和大叔完全不一样,他只是平静的坐着,时不时的和台吉聊上两句,偶尔他的视线才会转到篝火对面,但只是轻轻一瞥,便收了回来。
这平淡的表现,让索拉尔也拿不准团长对英灵的看法。
他只能再次转过头打量对面的英灵,这会儿他们正整齐的坐着,往身上的铠甲、武器上抹……除锈剂。
是的,之前乔克先生没有食言,他真的为英灵们提供了除锈剂,而这些英灵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居然真的在清理身上的锈蚀,尽管在索拉尔看来,那满是豁口的罗马制式宽刃短剑,就算清理了锈迹,也砍不开他身上的皮甲,还不如留着铁锈,在直接伤到敌人肉体之后也许还能让他感染破伤风呢。
那么,那些所谓的除锈剂肯定有特别的功效,他微微眯起眼睛,敏锐的捕捉到了除锈剂在擦拭上武器后,那一闪而逝的微弱火光。
“火焰”这个词再次从他脑海蹦出,记得不久前乔克才在他面前提起过。
他龇了龇牙,默默的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一蓬火焰正在燃烧着。
没有侵染杀气的火焰是纯净的橙色,它悠悠的翻滚着,暖暖得直入心中。
失神的注视着手中的火焰,看来某些困扰着他的谜题可以解开了,他得找个时间,好好的问问那个小丑。
才刚想着某个诡异的家伙,他立刻就出现了。
“哎呀呀,这位尊贵的客人,看来您今晚玩得并不怎么尽兴啊。”
还是这么阴阳怪气的语调,这家伙自来熟的凑到了索拉尔的旁边。端着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不不,我对这次酒会很满意,美酒、佳肴,还有余兴节目。”
他示意了一下篝火下对面的亡灵,接着说道。
“只是主办方也不帮客人们互相介绍下,导致我们就算想和对面聊聊,都完全搭不上话。”
“哦呀,这位客人可真难为在下了,就算是八面玲珑的小丑,也是应付不了软硬不吃的——啊不,他们根本就不吃东西的,总之,咱完全不会和骨头架子打交道。”
索拉尔审视着他,沉默的喝了一口酒。
“但你还是让这些骨头架子,乖乖参加了这个宴会。”
“不不不,他们可不会给咱面子,甚至他们名义上的领导者,梵蒂冈的教廷,都没办法给他们指派任务,那么区区小丑的把戏,当然没有办法打动这些架子奇大的祖宗,不过嘛——”
“不过什么?”
尽管非常不爽小丑这种吊人胃口的行为,但为了打听一些珍贵的情报,他还是接了一句。
“不过咱面子不够大,有其他客人面子够大就行了。”
这句话隐藏的深意非常多,索拉尔不禁思考了起来。
现场能担得上面子大的评价的,首先当然是己方的尔赤台吉,但他作为台吉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从来没听说过台吉与什么亡灵有过接触,可以排除掉。那么剩下的就是条顿骑士团团长了,最一开始,也是他和乔克一起接待的圣裁军。
“哦呵呵,你不用瞎猜了,有面子能够让圣裁军停歇下来的,当然只有一件事物了,那就是——火焰。”
看到索拉尔的眼神不自觉的在台吉和骑士团长之间游动,乔克大概也猜到了他的想法,他滑稽油彩下的嘴角弯了起来,再次吐出了一个充满谜团的词汇。
“火焰?你的意思是——我?你在开玩笑吗?”
这个一直困扰着他的词汇,立刻让索拉尔联想到了自己,他忍不住被逗乐了,有些好笑的看着乔克。
“是的,现场中,要说有谁,能够和火焰最接近的,那当然要数你,焰枪,索拉尔。”
乔克突然严肃起来的语气,让索拉尔不得不正视起了这个答案,哪怕他确定,自己过往的人生,从没有和这些亡灵有过任何的交集。
“虽然我对自己的血统也很好奇,不过你怎么能证明,这些被你们吹上天去的圣裁军,会为了我这一个小人物而留下?”
“当然,这其实非常容易,只需要这样。”
和索拉尔对视着,乔克在回答问题的一瞬间,手腕一抖,杯中的酒液就泼向了他的脸庞。
火光一闪,橙红的火焰在索拉尔的手上燃起,他条件反射般的,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挡住了着突然的袭击,将酒液蒸发了个干净。
一把拽住了乔克的领子,他感觉自己再次被戏弄了。
“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明方法,那好,你成功的把我激怒了。”
愤怒的说完之后,他一把将乔克甩了出去。
咚,乔克重重的落在了地上,还撞倒了后面那一堆人的酒壶。
这么大的动静,立刻让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隐隐约约的,原本相谈甚欢的蒙古人和日耳曼人相互都拉开了距离。
“嘿,你们两个小子,都说了少喝点,你看这又说胡话,又动手开练的。哎哎,周围的大家伙,该干嘛干嘛,这里就年轻人间的小摩擦。”
骚动还没有扩大,旁边的大叔见情形不对,马上站了起来,他一边大声向周围解释着,还伸手拉起了摔倒在地上的乔克。
这里可不是贵族间优雅的舞会,而是三个武装集团的聚餐,一点点风吹草动很可能就会擦枪走火。看到周围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被他弄得一滞,索拉尔的冷汗刷得就下来了,还好大叔帮他喊了一嗓子,在加上大兵们对喝酒、打架、斗殴的套路都很纯熟,这点小摩擦也就此揭过。
拿起杯酒直接灌了一口,他狠狠的瞪着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乔克也变戏法般的整理好了衣装,再次拿了杯酒凑了过来。
“抱歉抱歉,刚才没忍住就和您开了个玩笑。”
“哼,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嘛,咱可是尽职的小丑,搞怪和作秀已经成为本能了。”
“美第奇家族的少爷称呼自己为小丑?那我们这些大兵,岂不是马戏团里,只会钻火圈的猛兽?”
“索拉尔亲真会开玩笑,作为一个被火种眷念的人,你比咱这区区家族少爷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你果然知道!”
“‘混沌未明,只有火种指明了部族前进的方向。’你不应该问我知不知道,因为它自然会带你找到前进的方向,不管那是通向谜题的答案,还是未知的命运。”
浅浅的低吟,咒语般的言语从他的嘴里传出,此时小丑的神情庄严而肃穆,之前搞怪滑稽的言行,似乎只是他遮挡内心的面具,而这面具现在轻轻的揭开了一角,他忍不住想要掀开看看里面的内容。
“别听他悬乎的说法,大叔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么,你那能着火的能力,仅仅是因为你继承了炎黄的血脉。”
正当索拉尔即将陷入小丑的咒语中时,大叔轻佻的话又把他给拉了回来。
“哦呀,这位大叔,偷听别人的谈话可是很失礼的啊。”
“叔只是在保护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下一代,这么好的苗子,可不能被某些黑色的东西给污染喽——你说是不是啊,道化师?”
大叔轻佻的痞子样,对上了小丑搞怪的滑稽脸,他们都在笑着,但笑容里的意味不明不白。
这对峙来得莫名其妙,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第一次的对话就充满了火药味,似乎某种超乎个体、超乎族群的事物在对立着。索拉尔在短短的时间内接受了太多的情报,斑驳零碎的信息搅得他的大脑近乎当机,他只能看着陌生的大叔和同样陌生的小丑对峙。
“呵呵呵,咱可不是最难缠的污染源哦,至少现在,大叔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那些真正的大麻烦吧。”
小丑在对视中率先移开了视线,但他这可不是认输了,他笑意盈盈的注视篝火的那一边,嘲笑着大叔渐渐开始战栗的身躯。
“索拉尔,大叔喝多了,不胜酒力,来来来,你扶大叔先回帐篷去。”
没有确认身后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叔立刻搭上索拉尔的肩膀,拖着他就想往营地那边去。
小丑平静的看着他们迈出两步,脸上的油彩仍然挂着滑稽的笑容。
“且慢!”
沙哑的声音,如同从破烂风箱中压出的空气,粗糙,腐朽。
本不应该存活于世的躯壳,在火焰的燃烧下,挥洒着最后的灰烬。
大叔的脚步停住了,一起停住的还有持续到现在的战栗,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就这样搭着索拉尔的肩膀,拉着他转过了身。
他再一次直面了薪火的灰烬。
“这位老兄,有何贵干啊,先说好,我这大侄子可没有恋尸癖。”
“同僚……请让开……我要……试试这个新兵”
“新兵?我?”
“哈,别叫得这么亲热,咱们不是一个单位,这小子也不是你们的新兵,不要捞过界了。”
“你们……会耽误……种子的发育……薪火……不会允许”
“这么说,你不会让步了吗?”
“……没错”
“那么就是谈崩了。”
大叔放开了索拉尔,状似无奈的摊了摊手,但只有索拉尔知道,刚才搭在他肩头的手臂早一绷紧了每一寸肌肉,拉伸到极致的肌肉纤维,随时能爆发出澎湃的力量。
踏步、震脚,肌肉紧绷的手臂收回腰间,力从地起,腿部、腰背如蓄满弦的硬弓,猛得将手臂弓箭般投射而出。
拳头狠狠的砸在了王冠状的头盔上,溅出点点的火星。
“嘶,老子真是蠢了,居然用拳头去揍头盔,疼死叔了。”
这一击又快又狠,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大叔就挥出了重拳。
但这一击没有建功,毕竟血肉扛不过钢铁。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隐隐戒备着亡灵聚集的方向。
“……打够了吧……那就让我过……”
“没够没够,我俩还有下半场呢。”
而大叔,完全无视了周围人的动作,一边揉着拳头,一边嚷嚷。
“大家伙都别上,这是酒场斗殴,私人恩怨,我要单挑!嘶——不能直接用拳头啊,得找个乘手的家伙。”
“我说老伙计,都要操家伙了,那还能叫斗殴么。”
“酒席上的事,不叫斗殴叫啥,别废话了,十夫长,你帮我弄个家伙来。”
“柯鹏,接着。”
还不等十夫长答应,人群里已经掷出了一把长兵器,还没来得及看是谁帮的忙,大叔立马接住,手腕一抖,翻了一个漂亮的枪花。
“柯鹏,兄弟们都没有你趁手的家伙,索拉尔的长枪就先借你用,可不许输了,在酒席上,不管喝酒还是斗殴,草原男人都得是最棒的!”
大兵们一看台吉都发话了,立刻默契的圈出场地,隔开了骑士团和亡灵们。
台吉掷完兵器后,立刻上前拉住索拉尔,将他带出了圈子。
“台吉……”
“不用多说,乔克那家伙这次做得过分了。”
“哎呀呀,台吉这话说得,您不也想见识见识亡灵的实力么。”
“哼,你把我的人搭进去了,这笔账我可会记下的。”
眼看所有人都推出了圈外,柯鹏把长枪一抖,直指向亡灵。
“看来……不动手……不行了。”
说罢,它也抽出了短剑,顶起了盾牌。
“吃我一枪!”
见双方都进入了战斗状态,大叔立刻抢下先手,长枪在手中一转,抡圆了直接砸将下来。
这大开大合的一枪势大力沉,但这么大的动作,都不需要防御,亡灵往旁边挪了一步,眼看长枪就要砸空。大叔立刻腰间一沉,马步扎稳,双手握枪,横向一抖!
力量顺着枪杆往上爬,到顶之后,枪尖立刻一晃,改变了方向,点向亡灵。
这凶狠的变招,枪尖在小范围内腾挪,眼看就要点中亡灵的头盔。
亡灵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它逆着枪势前踏一步,左手盾牌自然的置于脑袋前面,刹那间和枪头撞在了一起。
本来大叔这一枪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了枪尖,不管用什么去接,都免不了被以点破面,但它这往前的一步,立刻把撞击点从枪尖移到了枪杆,尽管巨大的力量还是把它砸得整个人一晃,但重心没丢,防御没破,它重重踏了一脚,将枪杆的力量散于地面,就这样用盾牌架着长枪,企图抢入长枪枪势的内圈。
一寸长一寸强,大叔怎么能让它抢入自己的内圈,他猛得后撤一步,转身,回马枪!
这次大叔进攻的方位是亡灵拿剑的右手,但还是慢了一步,它在前冲时,反手一砸,直接用剑柄砸在了枪尖之下的三寸,而整个枪势就这么一歪,擦着它过去了。
这枪是刺出去的,在枪尖之外根本没有力量,亡灵前冲的姿势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它已经成功的踏入了大叔的内圈。
这次,攻守异位,亡灵将短剑藏于盾后,挺着盾牌,阖身撞了上去。
大叔避无可避,只得横枪格在盾牌上,借着枪杆的韧性,脚下一松,向后弹去。
一寸短一寸险,他又慢了一步,身在空中,就看到隐藏在盾牌后的短剑,如毒蛇的獠牙,猛得刺向了他的胸腹。
电光火石间,大叔怒吼一声,隐约的波动在空中泛起,他在空中无可借力的时候,竟然硬是用枪杆压向了剑尖。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空气震动的波纹向四周散开。
大叔整个人往旁边飞出,索拉尔看到亡灵身上燃起了火焰。
“该死,柯鹏你这混蛋居然败了。”
台吉怒骂了一句,撇下索拉尔,冲向了亡灵,马刀出鞘,血光耀眼。
出鞘声和血光连成一片,他看见,视野中的同伴,全都拔刀冲向了亡灵,那斑驳的盔甲似乎就要被杀气染红的兵器撕碎。
但他只想阻止同伴们的冲动,因为他感受到了那一抹悸动!
下一瞬间,斑驳的盔甲已经突进到了眼前,火焰盈满了视野。
——火种,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