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奇克城,一座镶嵌在高加索山脉中的城市,它依山而建,古老的城墙从悬崖间蜿蜒而过,环绕过这个山脉的缺口,连接上另一边的悬崖。一条通路,从这个缺口处,竖切过整个山脉,贯通了高加索北部和中部。整个城市沿着这条通路铺就,辛劳的格鲁吉亚人凿平了险峰,砌出了阶梯,在高低不平的山崖上,硬生生筑起了这个城市,并将它武装成了高加索山脉的门户。
在缺口东段的最高峰,纳尔奇克城的男爵府就坐落在这。这是一座拜占庭式的庭院,暗色的砖墙,结构规整的建筑主体,以及房屋正中的圆形穹顶。
男爵府的书房位置很好,站在书房的阳台,刚好可以俯视整个纳尔奇克城,举目远眺,还能把大片北高加索收入眼帘。当然,在这个夜晚,远方的草原只是淡淡的黑色幕帘,笼罩着还闪着点点灯火的纳尔奇克城区,而月亮在背后的高加索山上露出了半个头,幽幽的月光刚好照亮了书房的阳台。
此时,庭院的主人,正端着一杯红酒欣赏着窗外的夜色。
茵茵的月光透过猩红的酒液,映照出了主人的面容——深刻的五官线条,凹陷的眼眶,棕色的皮肤,稀疏的胡渣,赫然是一个正当壮年的格鲁吉亚人。
阿卡基.卡帕纳泽,纳尔奇克城男爵,此时虽然品着红酒、赏着月色,但是紧锁的眉头,和深深的黑眼圈,却说明着,这位男爵的注意力并不在美酒好景上。
男爵烦恼的来源,可能是连日来费心思考的计划,也可能……单纯来自他身后的黑袍人。
这个家伙恰好站在书房的阴影中,不管是清亮的月光,还是书桌上恍惚的烛焰,都只能照亮他的下半张脸,以及他环在他脖子上的银色项链——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蛇。
仿佛所有的光线都避开了他一般,他所处的地方总被神秘笼罩。
难言的寂静充斥着这个装饰奢华的房间,他就安静站在那里,不动作,不发声,毫无存在感,但却又让男爵如芒在背。他晃动酒杯的幅度越来越大,酒液在杯中破碎成玫瑰的花瓣,飞溅出来,打湿了他精致的围脖。烦躁的举动戛然而止,男爵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随手把酒杯放在阳台护栏上,抽出手帕,开始打理被溅湿的围脖。
“法王的十字军已经在塞浦路斯停了整整一个冬天,这一个月过后,尼罗河三角洲冬天的风暴也该停了,最晚到五月,十字军就将直插埃及阿尤布王朝的咽喉——开罗。”
最终,男爵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他缓缓的复述着今天收到的情报。
“马赛和热.亚.那的船队已经到位了,塞浦路斯的港口堆满了成堆的补给,以及等着上船的大兵。”
他只是复述着,用陈述的语气描绘着事实,不加任何的评价。
“经过了一整个冬天,法王还是没有争取到任何一个十字军骑士团,他的队伍完全由法兰西的精锐,和少数英格兰、苏格兰的雇佣兵组成。可以说,这一次的十字军东征,压根就是法兰西王朝对星星与新月教徒的宣战。”
“赢面不大。”
阴影中的黑袍人沉默的听着,直到男爵复述完了情报,才幽幽的点评了一句。
“赢面不大!”
这一句点评戳中了男爵的忧虑,他的神情渐渐暴躁了起来。
“以一国之力,支撑庞大的十字军跨过大半个欧洲,又向不靠谱的共和制联邦借船,那群财迷的商人能给出什么好东西,更别说还要在异教徒的土地上作战。”
“所以,我们要早作打算,做好法王战败的准备。”
“是啊,做好准备,因为在法王一败涂地以后,腐朽的埃及政权会经过清洗,新上台的统治者肯定能让这个古老的国度焕发新生,到时候,不仅中东的异教徒会崛起,东方草原上的蛮子也将踏着花剌子模的残尸,再次兵临西方世界。中东的十字军国家,耶路撒冷王国、的黎波里伯国、安条克公国都将陷落,甚至苟延残喘的拜占庭帝国都将被逼出小亚细亚,至此之后,十字教的光辉将再也无法照耀东方。”
男爵越说越急,但这么长的一段话,他却咬字清晰的复述出来了,就好像,他曾经说过好几遍,又或者,有人天天用这段话烦他。
“但是,这跟我们格鲁吉亚又有什么关系,中东和外高加索还隔着一个小亚细亚,外面再怎么闹腾,格鲁吉亚都能稳稳的守住这片大地!在我看来,格鲁吉亚的国王陛下完全被你们这些神秘主义的家伙蒙蔽了,十字教的光辉,哼,教廷要真着急,那就派骑士团一起跟着东征啊,让你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家伙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呀,看来就算拿着公爵的手谕过来,男爵大人也不会执行计划喽?”
“别拿公爵来压我,我还没有老眼昏花,什么十字教,什么荣光,教廷距离格鲁吉亚整整三分之二个地中海,而且我们信仰的是东正教,跟梵蒂冈的那班大佬没有任何关系!”
“东正教一直承认自己是十字教的一员,或者我之前应该形容成基督教的荣光。而且,我们也得到了东正教普世牧首的首肯。”
“再者,之前的分析都是基于这次十字教东征的,但有一项威胁可不管这次的东征结果如何,都实实在在的威胁着贵国,那就是高加索北面的钦察汗国,乃至它背后的,蒙古帝国。”
听到这里,男爵激昂的声讨也就此一顿,他憋得满脸通红,却完全没办法否认这个事实。
“我们有高加索山脉的天险,他们的骑兵上不来。”
“可不要小看蒙古帝国的疆域,它是你无法想象的庞大,长生天的子民们就算被天险所阻,但他们完全可以换个方向,不是从北方的草原,而是从中亚的波斯高原过来,沿着亚美尼亚山区直达格鲁吉亚。
“先别急着反驳我,我知道这条路上还挡着之前提到的花剌子模,还有半死不活的塞尔柱王朝——话说名义上你们格鲁吉亚还是塞尔柱的附属来着。”
在以嘲讽的语气提到了格鲁吉亚人的耻辱之后,黑袍人顿了一顿,在男爵气急败坏之前再次开口分析道。
“啊,原谅我又把话题跑偏,就算还有两个国家在前面挡着,但想想上一次的蒙古西征吧,在西里西亚,法兰西、奥地利、匈牙利,还有教廷三大骑士团的联军,西方当代最强力量的集合,被打得落花流水!”
“那些蠢货,如果当时按照我们的计划来……不提这个了,我们继续。而早已被打残的花剌子模、连国土都被其他苏丹国分割的塞尔柱,根本就是一层薄薄羊皮纸,一捅就破。”
“好吧,好吧,我现在知道了整个西方都会被黄色的灾祸再次吞噬,而格鲁吉亚只是一块小小的绊脚石,在灾祸到来时会被轻易的碾碎。但是,按你的分析,就算路易九世的这次十字军东征顺利,在黄色大潮席卷时也于事无补!”
“不不不,按常识来看确实是这样,但是……”
他突然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笼罩着他的黑暗,他昂着头,视线穿过了穹顶,诡异和神秘从他身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狂热,他狂热的仰望着他的真理。
“上帝抛弃了他的子民,但真理从未离我们远去,命运的大潮并非无法阻挡,我等早已铸成了神秘的工具,只等命运的车轮过来,我们就要把它狠狠撬翻在地!”
“蒙古帝国携大势而来,命运的脉络东起喜马拉雅山脉,跨过整个亚洲,遥遥指向里海。在里海的对面,高加索山脉,承东就西,贯穿里海和黑海。再往西,喀尔巴阡山脉将整个大势从黑海带到了阿尔卑斯山下,而阿尔卑斯山脉将直插西欧腹部。”
“你看,一条完整的大龙,自东向西,这就是蒙古帝国的命脉,而高加索,就是它探入西方的咽喉,只要我们在这把它掐断,它将再也没有机会席卷欧洲。”
不知什么时候,黑袍的神秘人收回了那拥抱黑暗的姿势,走到了男爵面前,他用深沉的声调述说着,眼睛死死的盯了过来。在那双眼中,迷蒙的白与黑杂乱的扭曲着,混沌的脉络清晰的纠缠在一起,就像衔着自己尾巴的蛇!
盯着这双眼睛,男爵仿佛听到了神秘的低语,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在这大地之下发出的低语,告诉他,命运将在这里改变,而他的双手,将扼住命运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