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幕降临之后,或者只要是个黑暗的空间里,当他闭上了眼睛,世界就变成了各式各样深浅不一杂乱无章的幢幢虚影。
不仅是他的手,还有路边杂生的草,那些冰冷的建筑,以及刚刚拉在路边的狗矢。
只不过那些轮廓并不连续,也没有特定的意义,就像是一片潦草的抽象线条,有一些线条更连贯,有一些则很模糊微弱,云崇阳并不能完全凭借它们的形状判断出真实物体的区别。
这更像是把他投入了原始丛生的密林之间,细看之下是各种植物,远观之后是一片混乱的绿色。
看得多一点,他就觉得灵的性状与真实物质的性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一时之间不会动的,不一定是死物;而四处都是空旷的地方,却隐约有什么在忽明忽暗。有时候一坨街边的石头,看起来可能比整条路上的人都更明亮清晰。
在人皮的说法,就好像每个人的生命力都是不一样的,构成每件事物的灵也不会一样。并且不是一成不变,它们会随着他的呼吸与吃喝甚至是静静伫立着不动,便时时刻刻地发生着变化。灵就像空气一样,它们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只有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具备了一些条件,才会被他看见。而即使到他睡着的时候,永远有一些东西在眼前跳舞,也是非常令人疲惫的,因为灵不需要休止。
也许它们自有自己的法则,云崇阳只是看不见它们转换的轨迹,也不清楚它们具体的规律。只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存在于万事万物都存在的地方。
听卷轴说,那些并不是它们的全貌。而等它死了以后,就能够看见它们完整的样子了。到那时,它必会老怀宽慰。
因为每一种生命都源于斯,死生于斯,至于死去之后的世界,它想独自去从容享受。
只是现在它既不是生,也不是死,尴尬的境地让它不能够完整窥见到两个世界中的任何一面。
想想也是,云崇阳觉得,那完全是因为它并没有眼睛。
所以它需要他的协力,帮助它找到长生。
而至于‘长生’,那是一个奇特的存在,它自己也无法对他描摹清楚,总之是灵的世界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扁是圆,云崇阳至今也没有见到过。
‘那不是扁也不是圆。’卷轴又开始接他的思绪,‘我也不是全然什么都不能看见,我只是没有眼睛。看不看得见,与有没有眼睛,完全不冲突嘛。’
‘至于那个人,’它继续道,‘你遇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第一次明确地了解到,他们要找的目标竟然是个人,而不是人生中一个虚无缥缈的狂妄境地,也不是他们曾经遇到过的各种奇怪的东西,云崇阳竟然感到了一丝安慰。
对方却沉默了……
卷轴其实很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哼’,好以此表达它的笑而不语,只可惜它没有鼻子,也哼哼不出。
‘雨好像停了。’云崇阳对背包里的人皮道。
‘嗯。’人皮不想再跟他说下去,心不在焉地懒懒答应。
作为卷轴的人皮,一再地能够感觉到面前这个新奴隶的简单直接,这也是它会选择他的原因之一。只是它在这与他相处几年的短短过程里,也不止一次地想起过它原本钟意的传人。
云崇阳的性格只用一个简单的轴字便能概括全面。
而能够承它衣钵之人,原本不该是这么一副傻大憨的样子。
只可惜,卷轴再度在心里太息遗恨,它的小朋友死在了辛未年的海上,距今已然八十余载了。他的灵,也已和这世间最后一个成形未散的言灵一道,销灭于夜火之中。
它犹记得,被那场大火烧入天际的灰烬,直飘了几天几夜才纷纷落地……
不过这个地方的产物就是这样,远记不住火屠书焚流徙奔命的耻辱,只晓得眼前迷药般樱花纷落之浮丽。烧杀不尽的杂、种,依旧是漫天歌舞,笑乐升平,让它又是爱来又是恨。
它不是早也看透了么。
雨停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屋檐还在滴水,小巷外沉寂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甚至也没有一辆车路过。
‘有人来了。’它忽然说。
云崇阳闭上了双眼,面前除了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斑驳残痕,灵的原始森林,什么也没感觉到。
‘让你看的时候不看,现在看起来,你看得见什么?’
确实,除了方才既有的东西他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不是每一样有灵的东西他都能‘看见’。如果按照卷轴的说法,那是因为他‘血脉不通天资不够’。再加上有些灵体,在这人世间已经变幻成匪夷所思的模样。
云崇阳打起了精神,再看一遍,还是什么特别的也没有。
‘既然你能看到,你不能直接说?’他不满道。
‘背了一个包,嗯……包里有几样贮灵之器,来者是个女人,还是位老朋友。’
云崇阳睁开了眼睛,大步朝四周转了转,发现巷子后面还有一个转拐的出口,又朝前走去,有一片普通的民宅。
再走出去,外面是一片光明世界,大路,楼房,依稀的行人……夜已深,那片民宅中某处的四楼上还有一家挂着白色的小灯笼。
“大叔?”一道清亮的嗓音从后面来了,“你怎么在这里?”接着就有脚步声朝他这边过来。
云崇阳头也不回,径直背着包从来处走了。
‘巫觋原本是一家,你不用走得这么快嘛。’人皮道。
“我又不跳大神。”他暗自腹诽,那怎么会是一样,谁跟谁一家。
‘让你跳你可跳得来?’卷轴嘻然,‘你早肯跳大神还至于挨饿?’
“呸!”云崇阳越走越快,在狭窄的巷子里转了几道弯,走进了街头的一片树影里。
没多久,便有一条灰色的耗子,拖着长长的尾巴,顺着墙根从漆黑的巷子里跑了出来。
云崇阳低头瞪它,钻到他脚边的小东西直立而起,睁着绿豆大的小眼窸窸窣窣四处略嗅了嗅,便转翻身飞快地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