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耗子回转,云崇阳便也朝相反的方向走入了光亮之中的街市。
不多时候,一个个子纤细瘦长的人影出现在巷子中。云崇阳已经跑出了两条街外,没有见到人影的少女只好折转。
‘你看你,好没有意思。’卷轴不太乐意。
‘有意思的又不是你,没有腰说话就不嫌腰疼,我又不是专门搭膀子干苦力的。’云崇阳回头望了望,见没人追来,就坐到了路边商店门口的台阶上。
商店早也打烊,他重新摸出了衣兜里的烟卷,还没来得及点燃,就听见它说‘来了。’
“在哪?”他急忙收起东西,站起身来,整了整背包的带子。
‘向南,走。’卷轴在他的背包里道。
云崇阳绕着一片大厦转了一圈,直到路过一家大门紧闭的豆花店,卷轴才说道:‘再前头一点,就到了。’
他看了一眼寂静的小街巷,到了一个小小的招牌下面,‘照相’两个红色的大字,黑黢黢地挂在一家店铺门外。
‘你朝北看看。’卷轴说。
云崇阳依言而行,那是他来时的路,除了不高的民房,没有什么特别的。
‘再朝东看看。’它又说。
东北边有条岔路过去,是一条小巷;东南边有个转角,拐到另一条街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好了你回头吧。’卷轴泰然道。
云崇阳陡然回身转过去,面前的铺子里头传出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之后,有些旧的小卷帘门被哗哗地打开了。
一个身材不算高大的人站在黑洞洞的门里,云崇阳看不清楚。
那人踢踢踏踏地又回头进去,朝墙上摸了一下,咔哒一声开了灯。
白得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满屋子简单的照相器材,靠墙边有一面墙上钉着张红布,旁边搭着蓝布和白布,还卷着几幅花的背景。
那个人转过身来抬头看着他,露出一张年纪不轻的脸,“你要照相?”花白头发的老人眯眼看着他。
“不照。”云崇阳摇头。
“是证件照?还是其他的?”老人不在意,继续问。
云崇阳继续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照。”
“快照二十,普通十五,明天中午来取。”说着,老人从一旁的矮柜子里,拿出了一部数码相机,“照哪样?”
‘你快给他钱。’卷轴催促着。
“我又不照相。”云崇阳皱起了眉。
咔嚓一声,闪光灯亮,站到小屋中间的老人对着旁边那面钉着红布的墙按动了快门。
云崇阳愣愣地站在进门处,盯着红布前张空白的方凳。
“马上取?那要等一下。”给红布拍照的老板取出数码相机里的卡,坐到了电脑桌前装上读卡器,顺手点下了打印的按钮。
外面四周的街巷明亮又寂静,贴着‘照相’的灯箱并没有开,小店里回响着打印机唧唧的声音。
不过两三分钟,老人伸手朝电脑桌上方盖着的一块红布下头摸了摸,取出一张刚打好的相片,递了过来。
“好不好?”老人问他,眼神里只有笑。
云崇阳看了一眼照片,上头的画面仿佛是在白天的室外,除了背景的土色,只有一枝鲜艳的桃花。
“颜色够不够?”老人继续问他,满是自信与得意“我的多打几遍,颜色就够,有些偷工减料颜色就淡,不好看。”
云崇阳点了点头。
“现取,二十。”对方微微一笑,对他道。
‘给钱。’背包里的卷轴也再次催促到。
他无奈从裤兜里摸了一把零钱,数出一张十块跟两个破旧的五块递过去,顺便掏出背包里空空如也的黑色钱夹,收起了照片。
那老板已经收拾好相机重新放进了柜子,也不再跟他说什么,只是要打烊的样子。
云崇阳背着背包出了小店,重新走入寂静的黑夜中,身后传来金属卷帘门哗哗的关门声。
“我没钱了。”他对着空荡荡的街道顺便说了一句,朝着外头的光明大路脚步匆匆地走去。
‘只花了二十块钱,够便宜了。’卷轴好像丝毫也不在意他的兜里现在只剩下了一张五块几张一元跟两个钢镚。
“那我今天晚上咋办?”云崇阳有些郁闷,这些钱,租张床铺都不够。
‘咋办?该睡觉就睡觉。’卷轴说,‘你不想睡也可以,就随处逛逛吧。’
不想再说话,云崇阳赌气闭上了嘴。
‘今年的花开得早,什么都开得早。’卷轴还在想着别的事情,‘桃花与蚕商一道,我也多年未见了,必定有事,你要警醒。’
云崇阳不理会它。
今天是农历三月二十七日后三天里的最后一天,节过立夏,夜交子时,古老的蚕市已在这里开启。
按卷轴的说法,蜀中本是蚕桑大盛之地,昔年CD府交正月至三月有市集通农商,鬻花木蚕器热闹非凡……不是那还是非常久远之前的事情,旧日风俗历经变迁早也不见。
只不过,‘有些事情总是难改的,就像人的习惯一样。’卷书说过。
比如战火燎原,也烧不退丝商的蚕市,这是他们的旧约。
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坐贾行商,最为特殊的一种,由来已久,只贩售巫觋所需,也只能为巫觋所见。
他们的名字五花八门,货品也稀奇古怪:有售卖机缘的丝商人,贩卖梦境的桃花商,至于贩售时间的酒商人他只遇到过一次,余下的听说还有蝴蝶商人、角羽商人等等等等,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既然是行商,他们的行踪更是飘忽不定的。就好比每一年开春回暖后,从南之北,云崇阳要追索着桃花的脚步,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寻访那些应时而至的桃花商人。
他的时间非常的紧迫,因为花落之后是不会有灵再等着他的,这一年便被错过,又要再等候一个四季的轮回。所以当桃花开遍,大江南北便差不多被他走完一遭了。
而这被世人遗忘,却为丝商淹留下来的蚕市也是相仿的,只在每年三月将尽最后三天里的其中一天开启,时辰不定,也只有一次机会被一位巫觋中人遇见。
当明天的第一缕晨光,照亮这条昔日梵音寺院的前街时,那位暂且当了一次丝商的照相馆的老人,将什么也不会记得。
作为丝商的那个会行走的灵,则早已经离开了不知多远,或者根本就不在CD府了。下一次想再遇见它时,就或许是在南阳,也或许是在苏杭,只能全凭运气。
不过,这也与云崇阳追逐的时节有关。
‘刀笔奴身负卷书,历天下万事,方能成字一行。’卷轴说过,‘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要有节气?时节到了,天地之灵才好应气而聚,缘节而结。想躲懒?门儿都没有。’
所以他镇日里被它抽得像个陀螺也似,疲于奔走。至于这‘一行字’究竟要写多少个,云崇阳是不知道的。
不过到了明天结束的时候,卷书上属于今日的字迹便会抹销,转而被新出现现的字迹替代:丙申年癸巳月己丑日,在那些之后还会浮现出一个古老的丝字。
想到这一点,云崇阳的心情又好了一些,毕竟不再是那个千篇一律的‘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