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每颗种籽,在它长成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发芽生根的美梦。’它说。
‘我的上一个朋友……’它说,‘死在海上。’
‘如果不睁大了眼睛,你是看不见的,’它继续说,‘不过就算眼睛睁得再大,你还是看不见。’
云崇阳蓦地睁开了眼睛,每到他要犯困的时候,它的声音就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头来来回回地响。很多时候,他都怀疑这不过是它的呓语。
现在正值半夜,CD的夜晚在他眼里总是有些喧嚣。云崇阳并不关心它怎么说,也不关心外面大路上淅淅沥沥驶来又一道风去了的一辆车。
雨,果然下了,他几个小时之前才在地铁口的小店里简单吃了顿饭:一大碗的肥肠粉、加了冒节子、还有两个锅盔,花了二十六块钱。
期间,他对卷轴的声嘶鸟语全程无视。每到了吃饭的时间,它都比他更加激动万分,‘快!给我看看!闻一闻,啊……那个味道!你要加醋……锅盔,是牛肉的?皮要酥,花椒要炸香。’
云崇阳把红油的汤水一道都喝了个见底,并不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
就好像它真的有鼻子似的。
然后,他便躲到了一条巷子的屋檐下,站着,等它告诉他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儿。
对于只剩下三十块钱不到的境遇,他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万不得已的话,明天他可能要找个地方打打短工。
只是这样现能结到工钱的短工也并不多,他也不能轻易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下落。
‘还没到时候吗?’云崇阳有些困,连绵小雨中无聊的等待让他想打瞌睡。
‘没有,年轻人,耐心一点。’卷轴好心地安慰他。
他闭上了眼,不去听路面上的雨滴落地的声音,还有屋檐水砸下的啪嗒声。
它却成功地吵醒了他。
‘你看看,偏偏这个时候下雨,我可能又要发疹子了。’卷轴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打了一个呵欠,拿出了他唯剩的半包石林来,点燃其中的一支轻轻地吸了一口,然后蹲在了渗着湿气的地上。
“你不会,你已经死了多年了。”他说。
背包里的卷轴不同意,‘不能算是死了,若死了,你也不能跟我斗嘴。’
‘那也不能算是活吧。’云崇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闷进了肺里,剩下的烟丝袅袅地从他的鼻腔和唇缝里逸出,让街面上湿漉漉的白色灯光冷冷有了点缥缈的感觉。
‘活着应该喘气,还有吃喝拉撒,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证明你是活着的呢。’明明才刚吃过饭,他现在又有些饿了。
‘是,不能算活。’卷轴叹息,‘活是要能吃能喝的,我既不能吃,也不能喝。’
‘活着真好哇。’它说。
‘要是再晚些时候来,浣花日的时节,花开丽日,不会有雨,我带你去赴遨头宴。’卷轴又开始说它的陈年旧事。
云崇阳感觉着它仿佛要吧唧嘴了,还好人皮并没有嘴。
上一次他们到CD,还是在摩诃池刚刚重见天日的时候,填平多年的池子早也没有了水,它哼哼唧唧地说想去看一眼。
他没有反驳它无眼可看,只是远远地从旁走过——那好像也还是一个雨天,挖掘摩诃池的地方人也很少,不过就像是随便某处的一个工地,云崇阳向来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就跟有一次寒冬腊月夜宿CD,途径春熙路的时候它吵着要去看一位朋友。到后来引着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它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知道吗?我那位朋友姓石,凌迟后斫死在这里。’
云崇阳至今清晰地记得,黑漆麻乌的巷子中间那道阴恻恻的小门,还有无月的夜晚中冰凉的寒气。
还有那一年,他们去了昔日长安的某地,它一直不满于解说员的说辞,全程都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不停地反驳纠正着,让他几乎一句话也没听得清楚。
每当他眼前短暂安宁,它便说起它过往美好的时光。
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无事时故意气要他,还有用以证明它确实曾经活过的吹嘘。他从来也不曾听闻过它说起自己的名姓、经历、还有为什么会变成了一张金黄色的不会死去的皮。
他总归是能想办法从中解脱的,云崇阳不刻意去想,但是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他们都‘心知肚明’。
“你又记错了。”他掐灭了烟火,将带着余热的半支剩下的卷烟放回了盒中,又把烟盒重新装进衣兜里。
“这里虽然还是叫蓉城,但是并没有芙蓉花,也没有什么遨头宴,更不用提你的溯流泛舟。”他闭上了双眼,用手指了指眼前出现的,昔日城市间纵横来回的水道——那些深埋在房屋基址之下暗暗发亮的点点灰蓝色痕迹。
再睁开眼时,他的面前依然只有旧式的蜀中民居,头顶上是破漏的屋檐,正滴着立夏后第一场小雨混合了无数落尘凝结成的水。
‘多看几眼,你不要不屑于自己面前的真实。’卷轴的‘语气’就像一个老学究。
“我什么也没看见。”云崇阳否认,一个正常的人类,是不可能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反而能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的。
但是,按照卷轴说来,这也是他‘通灵’的证据:不是用民间传说中位于人的双目之间的那只天眼。而只是在夜幕降临之后,闭上他的双眼。
另一个世界就这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挥舞在眼前的手,也是一双比暗蓝色稍微明亮一点的影子。
后来它告诉过他,那些蓝色的东西是他体内的灵,‘或者是你的生气、生命力、灵魂……随便什么东西,反正你们的叫法五花八门。’
‘虽然不论佛与道还是神仙和上帝,都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无数的狂言妄语之中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实。’它说。
比如说万物有灵,或者比如说灵感不灭,‘按你们现在时髦的迷信说法——科学的语式,可以说叫灵质守恒’。
只要是灵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物质’存在过的地方,都会或多或少地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