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痒叔的离开,我的生活一度陷入恐惧之中,仿佛地面从我的脚下消失,身体漂浮在一片虚无的世界里。对啊,我突然意识到,我走在地上并非只因为我在走,是我一直踩在别人的身体上,四肢发肤都依靠着别人,他们才是我的路。我想,我该修修路了。
一次我从梦境中醒来,隐约地听到自己的声音。“蒲公英小姐!”我努力地回想梦中的情形,她一会儿变成蝴蝶大小的仙子,一会儿变成低空飞行的流星,而我只是跟在后头不断地对她招手,然后梦就没了。我想去找蒲公英小姐,尽管我不知道这个念头来自于什么目的,对她要说些什么也毫无头。只是心中通往灵魂的通道少了一条,好像被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而唯一能推开它的只有蒲公英小姐。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名为“希望”的凹槽,就像母亲,痒叔和夕阳。
我向每一个路过身边的人描述着她的模样,现实的,梦里的。我尽力地向他们描述有关蒲公英小姐的一切。
“你所说的这位美丽的小姐,她叫什么名字?”
“蒲公英!”我下意识喊出来,又摇摇头,“不对,我......我不知道。”
“没有名字你怎么找人?”他们的语气中有一丝嘲笑的气息。
“难道找人就一直要知道名字吗?”我下意识对他们喊道,换来一阵笑声。
“那只可能是耶稣,或者上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走出人群,一路跑到上次蒲公英小姐带我来到的山坡,上面没有鲜花,也没有蒲公英,往村子看过去,地面上行走着很多人,我却感到一种世界上只剩下我的孤单。我轻轻倚靠在那天她倚靠的栏杆,背对着村子,我看见坡上的两座看似紧密连在一起的山间有一道缝口。突然有人从那里探出头来,一看到我又钻了进去,留在视野里一道被风吹过的白色花裙。我急忙跟上去,艰难地从缝口中移动。好不容易钻到尽头,只有一大片白色的雾,我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起村子附近有一道又宽又长的渊,我不敢走出去,只是在缝口里探头。“可能蒲公英小姐融化在这里了。”我抚摸着一片飘向我的雾,像一席丝质的百褶裙,它轻轻缠绕在我身上,随后连着一大片雾消散开来。刚刚云雾弥漫的地方显现出一睹墙,墙上全是棱角,向上延伸至看不见的地方。从上面不断流泻出新的雾,遮盖起原来的地方。
“蒲公英小姐!”我朝着那里大喊,连回音都被吞没在光影之下。
我跑回家,一开门,母亲就站在那里。
“宇唯,你去哪了?”
“我想去找蒲公英,可是我没有找到,你知道哪里有蒲公英吗?”
“蒲公英?”
“嗯。”
“这里有过蒲公英吗?”
“一定有的,我上次看过它们。”
“蒲公英开花之后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它们不会留在这里的。”说完,母亲低着头走了出去。我向坡道的地方看去,夕阳打在上面,给那里的一切镀了一层金色的颜料。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女孩,她闭着双眼嗅闻夕阳的味道,她轻轻地打圈,淡蓝色的裙子跟着她一起转动。
“夕城!”一大阵风扑来,人们停来下向四周张望。坡道上什么都没有,镀在上面的金色尾巴“嗖”的一声缩进山头后面。
夜来了。
我想起时间。从上次意识到它的存在为止,回忆起来,已经拉了很长的距离。可是有关这些仿佛都是在昨天发生的事情。它在我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往我身边添了一些人,随着它的脚步,无关的消失,有关的留下,无论前后,最后都是要占据掉空间的。所以时间和空间应该是一伙儿的吧?我想。
在课室的时候我常常巡望着其他人,我观察他们,他们的语言,表情和动作,无一不和我格格不入。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中一条名为清高的底线就会从地上冒出来,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这里踩过。引子一下子点了起来,迅速地燃烧着,一会儿就只剩灰烬。这些灰烬围成了一只发怒的眼睛,不停地盯着他们看。这使我在这里愈来愈找不到我存在的地方,浑身不自在。于是常常我会将视线转向窗边。
最后一次我这么做的时候看见母亲在窗外向我挥手,她今天穿着花衬衫和短裙,看起来格外的鲜艳美丽。她来接我了。
我马上就要从村子里学堂里毕业,我要晋学了。
回家路上母亲不断抚摸着我的脑袋,我抬头看她,她也在看我。她眼睛里存在的光芒变得更加黯淡了,它变得漆黑,有了夜晚的颜色。但母亲看着我的眼睛里却多了其他的一些东西,像火把,一点一点地散布在她褐色的瞳上。我看到那些我以为已经消逝的光芒还存在着,只是散了开来,并且蔓延,成了一片星空。而看起来像火把的东西就藏在那些光的身后,再后面我就看到了我。
我想起不久前她对我说人一生下来就是十分痛苦的事,有关生命的流逝和界限,没有任何标语和警告,自我们还是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幼婴开始就一直在等死,其他事情全看心情,不做就不做了,就算做了也只是顺便去做。她说完便对着墙壁眨眼,不断地叹气,直到视线挪到我身边,才收回眼角里闪烁的光,再度对我微笑。我总觉得她的话是错的,可拿不出什么东西反驳。我突然意识到母亲一直扮演着两个角色,她既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父亲,她既温柔也严厉,投以微笑又抱以拳脚。我伸出手也像她抚摸我一样抚摸着她,默默接受着她的感叹。
“宇唯。”母亲突然换了一个语气叫我的名字,使我受到了一点惊吓。
“妈妈?”
“你不是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是。”
母亲望着天花板,用一种浮夸的语气说道:“你的父亲很厉害很伟大,雄壮的身躯上布满伤痕的火山,上面不断迸发着火焰和熔岩。他有无限的疆域,他的路就是你的路,他.....”
“是世界。”我咽下一口唾沫。
母亲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只是不停地点头,甩动了几丝在额头上的灰白的头发。
临行的那一天,村长亲自为我打开村子的门,后面跟着一大群村里的人,他们是为我践行的。我踮起脚尖在人群里张望,看不见母亲,也看不见痒叔,村里人都笑呵呵地看着我,祝福我,用手轻轻拂过我的头发。村长慢步走了过来,一脸慈善地跟我说了许多话,让我好好学习,以后加入组织当他的副村长。另一只手不断揉搓着我的一撮头发。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常告诫我有关以后的事。我问她:“以后是什么时候?”
“以后就是哪天你觉得夕阳不再是夕阳的时候,哪天你觉得你会被当年的自己所厌恶却不能做出任何偏移的变化的时候。”
我的灵魂欣慰地告诉我,“你已经有些许成长了。”
我抬头望向懒在山头上上的夕阳,却被密密麻麻的枝杈遮挡住了视线,夕阳在它们的身后,枝桠隐隐发光好像戴上了“我就是夕阳”的名号。我想向前挪动脚步好看得到光真正的主人。人群却拥在我的身前。我像一颗摇钱树任人抚摸,直到他们觉得满足,从我身上再得不到任何可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慰藉的东西,人潮才一点点退去。他们没有看我离开,甚至没说告别。不知为何我却长吁了一口气,在离去的人群最后面好像跟着一个小孩,我笑着看他,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向我致意。那竟是一张我小时候的脸。我急忙擦了擦眼睛,人群里并没有小孩。
我终于向前迈开步子,夕阳差不多整一个都没在山头的那一边,仿佛是一躯在屏风后褪去衣服遮遮掩掩的绝色美人,隐隐中只露出半个肩膀。我知道自己深深地爱着她,不能自拔。我眺望村外,前面的路空荡得可怕,甚至能让我看到风流动的痕迹。我踮起脚尖,想起痒叔,刚踮起的脚尖又缩了回去。痒叔现在在哪里呢?
我想着夕阳和竖着的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到这个让我成长和奔跑的地方,应该是以后吧....以后是什么时候?母亲的话让我对未来一阵失望。我一度回头看村子,意识到我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没有了夕阳的光,村子在视线里显得更加遥远。村门已经关了,一瞬间我感觉我好像是被流放的罪人。我唱起了歌,意识仔细捕捉着自己的声音。
不要给我盛夏
那只会让我畏惧寒冷
这里的虹延伸得很长
在那里的尽头
有青蛙没有吞食下去的蚊子
我想吻一吻手中牵引的白花
尽管她还不配拥有名字
唇齿间滑出来一缕夕阳
那是她嘴边的唾液
也不要给我寒冬
那只会让我渴求温暖
我把命名每一根畏惧的琴弦
它们插在已被风化的石碑上
我想把此刻献给玻璃
直到离开
我要对所有等待告白的清晨呐喊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