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和母亲搬进村子里面来大概半年左右,村子里来了一个乞丐,是村长亲自领着进的门,也是村里唯一的一个,村长一直把文景村视为神圣的组织象征,不是外人想进来就能进来的。然而村长亲自带着乞丐进来,在文景村日常平调的生活里算是一件比较新奇的事情。这让我想起我和母亲进村的时候。
听村子里的人说,乞丐叫博存学,是个疯子,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疯掉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要知道,因为光是疯了的这个话题就足够吸引目光了,谁还会在意过程。
乞丐长着一副标准的乞丐模样,破烂的衣物挂在肩上,肮脏的脸上顶着一蓬乱发,哈喇子不断从嘴角边流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跟在村长的身后。村长当天安排好乞丐住的地方。村长在演讲的时候顺便解释了这件事情。村长进城后在回村的路上的时候看他正被一群人殴打着。村长阻止了他们,带了他回来。村长的语气有些奇怪,一丝笑意在空气中躲躲藏藏。痒叔站在我旁边,看了我一眼说:“别问我,你的想法就是你的。”
结尾的时候村长叫出乞丐,乞丐一瘸一拐上了升旗台,村长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笑。乞丐也傻傻地笑。摄像机对准他们两个,“咔嚓”一声结束,代表了这次演讲的结束。
我对他吐舌头:“疯子。”
痒叔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从此每天夕阳时分我都能见到乞丐坐在横着的那条路上,拿着一个破旧的铁碗,在地板上写字,偶尔眺望夕阳,再偶尔就是傻傻地看着来回奔跑的我。夜晚我回来的时候经过那个地方,乞丐已经不在那里了,留下几个字迹尚为清晰的字。这些留下的字极美,是我看到过最美的字。每一笔都撇得恰到好处,该直则直,该弯则弯。但这并没有引来人们的注目。在村子里,没有人会因为几个字就停住自己进村出村的脚步,世界也一样,世界太多人了。
一次放课后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淋湿了一身,微红的雨水从发尖上滴落下来。乞丐看到我,递过他破烂的衣服,我不停地拒绝,在意的不是乞丐会不会冷,在意的是被人看到我穿着这破烂的衣服会很丢脸。但我还是接过来了。奇怪的是衣服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一阵臭味,反而是一阵清香。无论是他写的字还是衣服上的香味都让我有些讶异。
乞丐带着我走到一个风雨亭,在那里坐下。我第一次尝试观察这个从村外来的人。他大概三四十岁的模样,和那天我看到的他一样,一头脏乱的头发和乌黑的脸。雨水从他的身上滑落,污物也顺着掉落下来,好像是刚刚才抹上的。乞丐的眼睛闪烁着无比深邃的颜色,像一颗黑色的宝石,散发出一股高傲的气息,显得和他身上其他的东西格格不入。
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再傻笑和乱跳。我好像看见他身上那道被打开的枷锁。乞丐自由地深呼吸着。过后乞丐对我讲起了他的过去。乞丐说:“我原本是一个学士,驰骋学术界,后来进入组织,想打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和光景。开始的时候还混得风风火火,麻利地将要应付的事情全都一一办好,很快就被上头推荐了上去。到了上面我看到组织的一些高层办事不利,一群像小丑一样的人把这个世界搞得混乱不堪。当时年轻,事业也有成,整个人飘飘然然,自然是看不惯这些光景,有啥说啥。后来被人反掐了一把,从上面的位置掉下来,平白添上了许多罪名。后母按闹到了法庭上,官司输得一败涂地。我的律师跑了,作了对面的证人,为对面作证词,前面的优势一下子崩塌下来。他们说:“连你的律师都昧不住良心为你开逃了,你还有什么理由狡辩?”
后面也是幸运的,在监狱里我找到了一把勺子,想要用这种最蠢的方法逃走。一开始并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地板上的所谓瓷片只是一层涂得均匀的漆,下面只是土。我摸索着,后面真的逃了出来。之后一路上我装疯卖傻,终于回到了这里。”
“回到?”
“我也是这个村子的人,还有一个女儿呢!”说到这里他摆出十分自豪的表情,“是我一生最宏伟的褒奖,任何证书和奖项都换不来的。”
“她现在在哪里?”
“就在文景村里面。”乞丐抿着嘴用食指指指地面,“我明天就去找她。”
“那你是怎么说服村长的?”
“我把我大半生获得的证书,奖项,荣誉都送给了他,把我的名字换成他的,因为我之前倒也做过这个。他倒也爽快,和监狱里的那群人没什么两样,就带我进来了。嗳,对了,现在的村长叫什么名字?”
我说:“范见。”
第二天村子里就进来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他们嚷着是来搜捕逃犯的,村长将乞丐带到自己的家里,把组织的人堵在门前,捂着喇叭喊:“我不放人,我不放人。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慢悠悠地走上前,向村长抛过一个沉甸甸的袋子,砸在地上,泥土发出一声闷响。村长吓了一跳,扯开袋子一看,随后瞪大了眼,和那领头的呢喃了几句,笑着放他们进去了。
这群人没花多久就找到了乞丐。
村长捂着脸和眼泪,拍着他的肩膀说说:“对不起啊同志,我左思右想,还是不能背叛组织,组织大过天,什么东西也是换不来的。”
乞丐盯着村长的脸仰天大笑。那领头的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将乞丐带到村门前。把他痛打了一顿。他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嘴角吐出染成红色的白沫,血从眼睛,鼻子里流出来,滴在村门前。一阵风拂过我的鼻尖,明明只是几滴鲜血,我却好像闻到了几千人倒在血泊里的味道。乞丐歇斯底里地喊,只是单纯的吼声,全场没有一个人敢动,带头的也被吓傻了。随后晕死了过去,带头的踢了踢他的身体,耸耸肩,把乞丐踢到一边,随后让人在他脖子上绑了一条粗麻绳,一路拖着,消失在坡道上。
村长看着那一团红白的混合液体,让人去弄干净,整整弄了三天三夜,还是擦不去那死红死红的颜色。后来那块地方还生长出一枝白花,村长的人将它拔走,第二天又重新长了一朵,再拔走,白花又再长回来。村长对着那里翻了翻白眼,说:“没关系了,别人问起,就说是组织的象征好了。”
人们一一离开。
那一天的风凌乱地吹着,把许多尚为凋零的生命卷到了地上。夜晚的时候,飘过几十束月光,洒在那一滩死红的血迹上,尖的那端始终指着村长家的门,旁边的白花也转过头来,红的俞血红,白的俞惨白。村长弯着嘴巴,下半唇中间因为干燥裂了开来,自言自语道:“慎得慌,慎得慌。”“嘣”的一声合上了门。
第二天,那里的东西,无论是血迹,树叶还是花,都消失了。我感到悲伤,不知道是为了那一亭之缘的乞丐,还是为了那支在风中乱摆的白花。我向远方望去,夕阳和痒叔躺在郊外的一片草地上。每根在风中摇摆的生命聚集在一个频率,尽力地反映着夕阳的余晖。一大圈乌鸦安静地在空中盘旋,偶尔跳出几个小音符,是翅膀撞上翅膀的声音,换来森林里几声急促的逃窜。我看着在一旁闭着眼睛的痒叔,心中起了一阵无名之火,我跑到他的身边,忿忿地坐下,埋怨着痒叔和他人一样的无情,埋怨着痒叔和别人一样的沉默。痒叔没有说话,我的耳边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随着安和的旋律,心中的火也渐渐消停。这时天色开始黯淡下来,只剩下几片懒洋洋的薄云。人们各行其是,走在横着的那条路上的人向走在竖着的那条路上的人问好,世界如此安静。我也躺了下来,趁着月亮还未到来的时候,享受这祥和的盛宴。
以后的日子愈来愈平凡,我的一天,除了上课,就是在竖着路上奔跑。我思考着许多东西,站在镜子前的自己一点点变得坚毅起来,眼神中也有了母亲眼睛的那种光,微微淡淡的,和我一起成长着。童年就这样玩着玩着就过去了。
我偶然翻到连续几年学堂老师写的学生个人学年评测,除了该有的科目和绩点外,在每一篇的个人栏上,老师们都将“聪明”二字不假思索地添加到每个学生的评测手册里。母亲无所谓,其他的家长们见到这两个字便逢人炫耀,才发现每个人的评测上都写有这样两个字。于是便又把注意力转到老师身上,开始议论老师的种种不是。
我意识到人类就是无数个任意编排的小集体,每一秒都在流动着。每个人都和村长一样憎恨着一些人,反对自己的,甚至除己以外的。一旦几个互相憎恨的小集体有了同一个憎恨的目标时,他们就变得无比团结一致对外,两个小小的泡沫融合在一起,重新组合成一个新的泡沫,过去一切的矛盾不再是矛盾,直到消灭了这个目标为止。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痒叔依然会带上我去打猎,我也一遍一遍地奔向那条横着的路的尽头,尽管每次我都拼尽了全力,也没有能看到那条路的尽头。我踮起脚尖,睁大眼睛向远方望去,能看到的只有一大团似有似无的云和雾。痒叔看到我,笑着说:“你还太矮了,踮起脚尖也是看不到的。”
“但我会看得更远。”
“如果你前面有门呢?”
我说不出话来,像一只搁浅的鱼,还想再挣扎几番,说:“高几厘米也是高!”
痒叔说:“给你全村人的身高,你摘下一颗星星来,我请你吃一千包柠檬爽。”
我张开五指开始数....痒叔再次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我才发现我又成为笑柄了,恼羞地奔向回家的路。那一天我还没意识到未来,只记得那是黄昏和夜晚交际点的最后一秒,天边隐隐约约有繁星和新月的影子,倒映在叶片上面的小水珠上。夕阳的光柔柔地毫无吝啬地抚摸过那滴露,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凝在了那里。痒叔哈哈大笑着,黑痣上的毛摇晃得更加厉害,不停地旋转着,像一支黑色的风车。
这个时候我发现我们站着的地方角度和高度刚好能够看到整个村子的模样。它在光源之下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像一只沉睡的野兽宝宝,又像一条饥饿的巨龙。人们的脸上变得和善起来,就连村长歪扭的身姿和步态,都像一个风度翩翩的风华老者。我忽然觉得夕阳之下任何东西都会变得美好。我站了起来,看了看痒叔,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下面的村子喊,“夕城!”声音被风带到低的地方,在鲜红的墙上弹跳,最后蔓延在空气中,下面的人们放下手中的东西翘首向我这边望,我看到他们的笑脸。
这一切在我的记忆中都是完好无损的,都是完整的,我也好,母亲也好,痒叔也好,夕阳也好,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我的一生好像都凝结在这里。“你不要再推着我了”,在心里我轻声对时间说。可最终还是拗不过,被它们推着移动,泥土在脚跟边扩散开来,而前面无尽头的路上我不知道还要走上多久。微风拂过,“童年”这两个字已经慢慢掠过了我的身旁,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