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禅么?”
“我不知道。”
“你说对了,这就是禅。”
——你说的禅
“你是一个和尚?”公子坐在和尚对面,看着他,问道。
“你又怎能看出我是个和尚呢?”
那和尚却笑道。
“秃顶圆滑的,不就是和尚么?”
“秃顶圆滑一定是和尚么?”
“不是么?”
“是么?”
在老许看来,这个和尚和公子一样俊美,很喜欢笑着,他看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甚至说每一件事,他都笑着。
老许曾问他,“你为什么要笑呢?”
和尚却说道:“笑是一种错么?笑又不是罪,笑是本该有的。我以笑对待万物,万物势必会以笑来回迎。这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为什么不多笑呢?”
老许见过不少人的笑,但都藏着些什么。或许沧桑,或许勉强,又或许悲愤。
这和尚倒是没有,他的笑只是笑。仿佛他一笑,这世间的花儿就开了,草就绿了,人儿也就更美了。
这是公子第一次见到这和尚,白素佛衣,挂着串念珠,却是笑着看自己。
“我听说,和尚不都该吃素念经化缘么?”公子问道。
“应该,但我不是和尚啊!”他说道。
“咦?你刚才不是说你是和尚么?怎么这会儿又不是了?”公子疑道。
“呵,当世人看我时,我就是和尚。而我看世人时,我就不是个和尚了。”他笑道。
公子笑骂道:“我看你是个酒肉和尚,不服和尚寺里管教吧?”
那和尚念道:“便算是不服吧!我改天就放把火烧了那些和尚的寺庙。”
“真是蛮野和尚,”公子转过身,向老许问道,“这和尚蹭了你几顿饭?”
“怎能算蹭饭呢?”老许摇摇头,道:“公子你跟这和尚一样,都是我的贵客,我只是个厨子,为贵客做顿饭,岂不是乐哉?”
公子跟和尚都笑了笑。
“和尚,你叫什么?”公子问道。
“小僧阿尘。”和尚答道。
公子说道,“老许叫我公子,周邻的人都叫我公子。也就只有我才记得我的本名。”
“你的本名?人是有本名的么?”
“难道你没有吗?”
“我既然是个和尚,那和尚便是没有了本名的。”
“和尚也是人,是人就该有个名字。”公子说道。
“阿尘就是我的名字。”和尚笑道。
公子愣了许,道:“好吧,你是和尚,你是阿尘。”
“那你呢?”和尚问道。
“我?我是公子,我是……陆听景!”
老许还是第一次听到公子的名字,笑道:“公子的本名……果然不俗。”
“听景轩台上,悟道船舫中,却是陆公子。陆听景……确实不俗。”和尚也笑道。
公子点点头,“真没那么俗气!”
“你知道么?我看你时,看到了禅,还有佛。”他忽然严肃起来。
和尚却还笑着,“怎么?你看过禅?”
公子点点头。
和尚问道,“那你可知道……什么是禅?”
公子摇摇头,“不知道。”
和尚笑道:“对了,这就是禅。”
这白衣和尚吟咏道:“我看禅时,禅也在看我。我看它很远,它看我很近。于是我去问佛,如何能抓住禅?佛说,成佛便是禅!”
轰隆!
明朗的天空却闪过一声霹雳,不知是暴雨欲来,还是这和尚语出惊人死不休,又是如何激怒了这上天?
但这三人却都不在意,公子笑道:“我看这佛在骗你。若佛就是禅了,那为什么还有禅呢?世间只留下佛岂不好?”
和尚摆摆手道,“当然不好!不然拜了佛而不去寻禅,那拜佛又有什么用呢?”
公子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和尚。
老许一直在旁边听着,在他眼中,公子也好,和尚也罢,而自己也只是个厨子,何必去在意呢?
和尚凝视公子许久,笑道:“白琼上飞旋,鹧鸪人间天,却道鹊桥仙。陆公子,你似仙,但不是仙。”
“哦?何以看出?我不是仙,但我一直都在寻求成仙之法。”
“可曾明了?”和尚问道。
“已然,是寻道!”
——你言的道
白琼上飞旋,鹧鸪人间天,却道鹊桥仙。
“知道什么是道么?”公子问道。
“知道。”
“不对,这不是道。”
和尚笑道,“那什么才是道呢?”
“我也不知道。若是知道,可就成了仙,又怎么会在这尘世摆渡呢?”公子答道。
“那如何能成仙?”和尚说道,“我看那些道院里的诵书也好,炼丹也罢,修身养性更甚者也有,但他们都没有成仙不是么?”
“那是他们的道错了。”
公子说道,“我的道,不同别人。他们求着长生,而我只求着一死。东渡西闯也罢,求仙药仙书也好。但我只在找寻一种死法,可以不像凌迟般痛苦,可以不像上吊般缓慢。或许快刀斩掉,但我希望能再多看看这世间。”
“说白了,你也就是怕死嘛!”和尚指着他笑道。
“或许吧!我生的意义还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求死呢?”公子答道。
老许摇摇头,他不知道和尚说的禅,也不懂公子说的道。成仙?成佛?那又怎样?到头来,却是不如自己一个厨子欢喜。
但和尚跟公子却有着一种气质,吸引着老许。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每一个人都该有着自己的追求,自己的梦。
公子正要再说话,只听得和尚轻轻嘘了声。
“怎么了?”老许问道。
“想尝尝百年的佳酿是什么味么?”和尚问道。
公子闻说有好酒,立刻大喜道,“你埋的?”
和尚擦擦汗,“我才二十岁,怎会埋下百年的东西?那是我师父埋的,他小时候在这里待过。”
老许连忙出手阻拦,“开这里的酒都有个规矩,必要是要埋下的人来挖出开坛。公子,和尚,你们不能坏了这规矩。”
“你师父呢?”公子问道。
“那个老头?不知冷死在哪个和尚庙里了。反正……就当他死了吧,这样的老头,活着也算死了。”和尚说道。
“哦?为什么?”
“因为他忘了自己的禅,还去信了佛。”
老许还想阻拦一番,但见两人跃跃欲试地
的样子,怕是阻拦不下了,也就当作没看见。再说,他自己还不是许多年都没有尝过这样的酒了。
“怎么?还不开挖么?”公子急促道。
“别急,这百年陈酿不一样。特别是我师父那样的人埋下的……你可以把这坛酒看成是成了精的妖。”
“为什么?这酒坛子也有成妖的么?”老许问道。
和尚笑道,“当然有了。我师父可是每日碎碎念,多少禅佛大义都进了这酒坛子?就算是只不开眼的畜生听了,都会染上灵性的。”
公子问道:“这酒坛子是只妖,那还能喝么?”
“怎么不能喝了?妖酒岂不更醇,更浓厚?”
江南的酒味,便是醇厚。埋葬的越是久远,也就越是香醇。
忽然间,几粒尘土被耸动起来。
老许抹了抹嘴,问道:“这妖酒要出来了?”
“快了,这几天我一直在追找它。它在下面待了许久,可是闷了,便要上来。”
正说着,却看得眼前的桃花树微微动了下。
紧接着,便是什么东西从地下撞上来了。
“怎么抓它?”公子问道。
“抓妖怎么抓,那就怎么抓。”和尚说着,却将颈上的佛珠取下,扔出,套在桃花树枝上。
“说到底,我还只似仙,并非上仙。这抓妖的事,我还真不会。”公子笑道。
扑哧!
那树根断裂开来,一个土墩大小的影子渐渐浮现出来。
紧接着,便看到一只坛子从土下窜了上来。
再看时,却发现是一只酒坛子,和那些寻常的酒坛子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妖酒?”老许问道。
“是它!”和尚很兴奋。
那坛子也没想到有三个好酒的人在等着它,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并不惧怕自己……可那个秃顶的很兴奋是怎么回事?
直觉告诉它,它要逃走,不然便是破碎。
上逃不如下窜,于是这坛子便要遁下去。
和尚却是笑着,猛地一挥手。那树枝上挂着的念珠便落了下来,圈住了这只坛子。
这妖精只觉得下面仿佛出现了一块巨石似的,挡住了遁去的路。它想跳上去,却又仿佛被一座大山压着。
“这就是禅!”和尚笑道。
念珠圈着酒坛子,困使它不能上也不能下。
公子、和尚,老许都走近了些。
“连我没想到,这妖酒居然是这个样子。就是不知,味道如何了。”和尚笑道。
老许是唯一喝过百年陈酿的,但喝得却不是这样的妖酒。
“百年的陈酿,喝下去如同做梦。有时候醒了,其实是醉的。有时候醉了,却还醒着。”
公子笑着伸手去抚摸这个坛子,“让我看看,这上天赋予得生命,上天给了你妖的称号,你该开心才是。”
“你们想干什么?”那坛子竟然说话了。
和尚笑道:“我们有缘,我师父埋下了你,也埋下了祸根,所以我来除祸患了。”
“你们想杀我?”那坛子怒道。
“哦?看这妖的样子,怕是成灵性很久了。连‘杀’这样高深的词汇都明白。”公子说道。
“当然了,杀了就啥都没咧!我曾经看到一只虫子,被另一只虫子给杀了。我问那只被杀的虫子,杀究竟是什么。它说,杀前很怕,杀时很痛,至于杀后……看它没有再说话,怕是痛到深处了吧?我只是个酒坛子,很怕疼的,你们……放过我可好?”那坛子想博取同情。
念珠捆得越来越紧,那坛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被喝掉,也是种杀,但,一点儿都不痛的。”
和尚说着,却猛地一捏念珠,那坛子就不再说话了。
嘭!
酒塞被弹射出来,一股梦的味道开始弥散。
先是小桃林,再是大桃林,最后整个小镇的人都闻到了。
所有人都醉了。
这是百年的陈酿,是岁月的造就。梦延续了百年,所以有了味道。酒为什么香醇?因为有无数个梦,在酿酒时一起放进去了。
和尚不知从哪儿摸出三个酒瓷杯来,将那酒坛子轻轻碰上,便见一股香醇流露出来,流进瓷杯里。
“这酒,淡得很!”公子举杯,饮了口,却碎念道,“不过……总有些韵味在里面。”
“不一样啊,不一样……”老许念叨着,“百年的佳酿,却不是同个味儿。”
“哈,美酒,好酒。”阿尘醉道。
说禅言道,却都免不了一醉生死。
“为什么要杀?”妖酒问道。
公子或许有了答案,和尚也是,而老许感悟越深了。
关于“杀”,禅和道,还有厨房里面,都没有解说。
但又怎能忘了和尚?
怎能忘了桃花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