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酿造了不朽的一生,但你又何尝不是为这场虚无的梦付诸了生命?没有见过坎坷的客人,始终是进不了这家叫“生死”的客栈。
一川江上,两点白茫。
或许没有谁还记得三年前的江南小镇。
是公子?还是那个和尚?
老许那时才认识远来的贵客,也就是这位公子。窈窕世无双,低眉浅淡妆,却离不了这身上的白狐绒,病殃殃的样子,总是染着寒气,哪怕到了南方,还需时时饮烈酒取暖。
所以这桃花小酒,可是满足不了他的。老许正是知道这点,才特意为他做了这份烤鱼。别看那青笋的鲜嫩,微凉,但肉质的香热,却是暖身的益物。
不过看上去,公子的伤寒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演越烈。老许暗暗担心,可惜他只是个厨子,做不了药师的活儿。
凭着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他或许猜到了那人结局。
“要走了么?”公子忽然喃喃道。
老许疑道,“什么走了?”
公子严肃起来,盯着茫茫的江水,看了许久,对老许讪笑道:“我是说,蹭完饭该走了,不然可会被扣下来做工赎身的。”
“哪里,哪里……公子想来便来,想去就去。”老许也笑道。
公子起身,向延伸至江上,木板铺设的展面走去。那里停了一只小舟,大船也泊在江心。
“公子,真要走了?”老许却有些不舍了。
他老许今后差不多就要死在这座江南小镇上了。鳏孤多年,难得有个称心的人陪着说说话。
公子直视着老许,许久方道:
“生,是为了远方。而死,是为了故乡。”
他说着,却已经踏上了小舟。
老许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公子打断道:“老许,若你再见到那个和尚,就跟他说一声,他的酒我可没有动,至于他问的那个禅语,我也没参透,不过——”
公子望着茫茫的江,“你只告诉他,若是人间无道,何来天上神仙?”
话音落罢,只见那条小舟忽然随江流动起来,向着大船而去。公子就站在舟头,江风撕扯着他的衣襟,只见得徐徐飘逸,在江上,却更似神仙。
公子走了,江心的大船也开始起锚,渐渐消失在江雾里。
“又起雾了?多久前的事了?”老许喃喃着,上次起雾时,一个和尚踏着一只竹排而来。
如今呢?
不知那和尚去哪儿了?
江南的浓醇在雨里,在雾里,在雨雾里。雨雾是最好的信使,它把这里的桃花芬芳带到那里去,又把那里的山色空蒙带到这里来;它还把思恋寄给远方的亲朋,把愁绪挂在山腰的树上……
雨雾,是江南早已习惯,却一直依恋着的。
老许也依恋着这样的雨雾,公子的离去,似乎奠定着这最后一次相见。身为鳏孤,他看淡了世间的许多,也看开了许多。但公子,终归是公子,却让他难以忘怀。不仅是忘年交般的友情,却更似老与子的代传亲情。
或许,这就是独特的人生:在面对一些人,一些事时,终归是不会去遗忘的。
夜已经晚了,外面是雨雾。
“老许,老许……”
门外一个声音急促地喊着。
雨势是要大了,偶然的几声轰隆,便是暴雨的前奏。
老许从床上迷糊着起来,江南多烟雨,但谁又会在雨雾天里来访呢?
公子……已经走了,这来的,该不会是那个和尚吧?
老许赶紧爬起来,若说这三年来他最想见到的,除了公子,便是这和尚了。
他推开门——
却见一道影子在雨雾中摇曳着。
那是只竹排飘曳江中,竹排上站立如磐石般的人影,在无月的夜,更加的深沉了。
老许冒着雨,上前迎去。
只见,竹排上立着位汉子,约不惑年貌。任由那竹排如何飘曳,这人却始终伫立着,似乎与脚下的江水黏在一起。
老许认得他,这是在镇上打渔的。常年给他送来上好的鱼虾,以便做出极佳的菜肴。
“打渔的……你?”老许疑道,这人该不会冒着这雨雾去打渔吧?须知雨雾后即是倾盆,这样的天气,他应该更熟悉才是。
“老许,看看这个孩子。”
他让开身子,却微微可见一个瘦小的孩童倒在竹排上。
那孩子,看上去不过四五岁,很小。但他穿着却是锦缎华绒,只是那胸口的一滩玄色,让老许有些彷徨失措。
“你……你不像个打渔的。”
许久,老许方才惊醒过来。他阅历深厚,自然知道此时眼前之人,绝非一个渔民的担当。或许想到那孩子,老许却有些惶恐起来了。
他只是个厨子。
“我知道,在今夜之前,我还是个打渔的。但今夜之后,我便可能是个死人了。所以……”他似乎有所诉求。
老许似乎猜到了,摆摆手,摇着头,“不,这孩子我可不能留。你还是走吧,我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眼前的人,不是个打渔的了。老许或许还想不明白,这些年里,他究竟是渔民,还是别的身份?可每每送鱼来时,却是娴熟的样子。
为何人有这般变化?得有多高的心机城府,才能扮演好这一个角色?
“老许,这孩子并非你想得那样。他只留在你这要不了多久,若你闲麻烦,也可以将他送出去。只是这些天,他必须留你这儿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你和这孩子又是什么关系?”老许凌厉地问道。
竹排上的人沉默许久,“……你把他看成是我远方侄子好了。我现在要去做件大事,或生或死,所以……有时间我还会回来找他的。”
说罢,那人也不管老许是否愿意,便喝一声:“接好了!”
他抄起那孩子,就扔了过来。老许吓得只好伸手去接住,抱在怀里。
还未等老许开口,这竹排却忽然离去。
如同公子,这人没有撑杆划桨,脚下却踏若云彩,在江水滔滔中,向远方而去。
老许抱着孩子,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嘶哑了,喊不出声音来。
但那声音却从雨雾中传来——
“听好了,这孩子叫做江流,我以后就按这个名字找他!”
“江流,江流儿?”老许喃喃着。
却见得,江心处的雨雾忽然如含羞绽开,一叶碧藕从中澎湃出来,依稀可见的是那人的影子,踏着这朵藕花,向云霄去了。
“果真不一般,公子,和尚,便是这样的。他,还有,江流,又是一场不一般的梦吗?”
娴嫩却又虚弥的梦凼里,可种下多少过往的种子?
公子说,“天下是场梦,人人皆为之倾倒,颠覆在这场梦里。唯有一坛桃花小酒,才能从梦里醉醒。”
也许这就是公子饮酒的缘故了,当一场梦由优美步转向潮恶,由为所欲为变成一无所有时,或许只有一杯酒,才能唤醒你。因为这是酒,这是“得到”。
三年前埋下的酒,淡自是淡了。但总能勾起点回忆,关于那个和尚的——
江南小镇的东边,有一片桃花林,每每暮春之际,便是桃花盛开最旺的时候。镇上的人常去赏花,或是摘花酿酒,这是桃花林存在的意义。也是那些酿桃花小酒的人的意义,意义总是相对而论的。
老许依然如前,做做菜,晒晒太阳,便又是一天。
但公子来后,却又不一样了。
这位体弱湿寒,裹着一身白狐绒的公子,却招呼着老许逛遍了整个镇子。他说,这江南小镇的魅力,便是邻里之间和睦相处。
镇上的人,关心自己,更在意他人。或许只是随便的打个招呼,也许是共聚一桌酒席。邻里之间,不是亲人,更甚亲人。
公子停留这里数十天,期间自然是蹭下老许不知多少顿饭了。但老许也不在意,因为这位公子与那些纨绔不同,他似乎在寻求什么,问他,他却说他也不知道。
终于等到了暮春,公子抱着一坛新酿的纯酒,步入桃花林。老许跟随着,算起来,自己至少五年没有埋下新的酒了。当然,过去埋的酒可不能说出来,要不然这位公子可要偷偷喝掉了。
桃花林约莫方圆二三里,临近一条小河。据老许说,这原本只有一小片林子的,后来镇上的人都来栽种下新的树苗。一代又一代,才有如今的庞大。
老祖宗教给了后人以桃花酿酒的诀窍,所以镇上的人都很珍惜这片林子。他们爱戴这赐予他们以佳酿的桃花,故而衍生出桃花糕,桃花伞之类的玩意儿。
不过公子是难以一次就玩透这些有着岁月沉淀的东西。不过,桃花小酒这玩意儿他可要好好耍一番,听个香醇才行。
所以听从老许的建议,在林中靠溪的三两棵的
桃花树下,埋下以这棵树开的花而醇酿的酒。
摘下最新鲜的几枝,随意清洗后,便折断覆压一下,就丢进酒坛子里。重口味的人,往往喜欢多丢几枝。
摇匀一番,便把坛子埋在树下,不需要有多深,但也别太浅,否则会被踏碎。埋下时,还要先铺上一些毛草,防止刚开始时被土壤浸没去。而富贵的人家则会用布帛铺垫。
之后,便是在桃树主要的枝干上,挂上一个红绳结。结可以随意编织,这是为了做个标记,将来忘记时也好找到它。同时,这也是提醒着别人,这棵树下已埋下了酒坛子。
“若君欲埋,请挂他枝。”老许如是说道。
公子一路过来时,便看到许多参差不一的红绳结。这说明树下的酒坛子还未取出,往往一些红绳结上还有股沧桑感,这代笔着年份久远。
镇上的人都很淳朴,也很善良诚实。他们不会去挖别人所埋下的,但在挖出自己的酒后,便会取下红绳结,留于他人埋酒。
这埋酒是场修行,靠得不是天赋才能,而是耐心。唯有受过挫折的人才知晓,时间的沉淀是多么重要。
公子埋好酒了,现在,只需等上些年份。到时候再挖出来,开坛即可饮用。
“老许,你说这里年份最久的,该会有多久?”公子问道。
老许摇摇头,“自我小时候就听说有近两百年的陈酿,不过如今看来,应该是真的。毕竟,我小时候埋下……”
老许戛然而止,尴尬地笑了笑。
公子却释然道:“没什么,酒,年份越长便越醇厚,这样的酒便是珍宝了……不过,你埋在哪儿了?”
“什么?”老许装做没有听到。
公子挥挥手臂,直接越过他而离去了。
老许傻笑了几声,便又跟上去。
公子说他还想看看这座林子,于是两人就在这片林子里散步。
跟漫步在花海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可以看到一阵清风拂过,然后一股泥香夹杂着桃花,便沁入内心。赏着两旁的树,看着树上不时挂有的红绳结,仿佛读到了这绳结后的故事。
从生之开始,到死之结束。
春秋一来回,便又是一份浓醇。
生命何尝不如此?在静美中生,在静美中死。或许生命的意义不止是“要活着”,更应该“不要死”。
但可惜公子没能看明白,不过老许又何尝不是?
忙忙碌碌地活了半百岁月,若是在死前还找不到这生的意义,便算是白活一世了。
“公子快看,那是个和尚。”
老许忽然欣喜起来,指着一棵树下的和尚说道。
那和尚面对着桃树坐下,闭目沉思着。
“有什么稀奇的?不也就是和尚罢了。”公子不以为然。
“不一样,”老许说道,“这和尚和公子你都是不一般的人。他之前也来拜访过我,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但没想到他还在这里。”
“所以说,他也在你那儿蹭过饭喽?”公子笑道,“同是天涯蹭饭人,相逢必定结为友才是。”
说着,他便向那和尚走去。
老许却突然拉住了他,“公子,不能过去。”
公子疑道,“为什么?”
“我听他说过,和尚有入定的时候,那也是他在和自己的心魔抗争的时候,千万不得打扰,否则就会走火入魔的。”
公子愣了许,笑道:“这算什么事?入定也有个真假,倘若他连自己的心魔都扛不住,又怎能做个和尚呢?我看他多是睡着了。”
说罢,公子便走了过去。
老许还想劝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