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归乡的旅客,郎当着一匹瘦马,却在月明星稀的日子里,挂一壶小酒,去往江南。
浓醇的雾,还似江南。思乡的愁,在饭桌上。
有言道:酒是江南小镇。
江南风景,少不了垂柳。堤上繁华如锦幛,江水静中却润着。
最具特色的,不过这江边的小镇。青砖黛瓦,绿树红墙,亭台楼阁。或许古色古香,但袅袅的烟火,又添了道米黍的香醇;或许出尘飞仙,但渔家的歌子,从来是不停的。
去往东边的桃花林子里,摘下一枝,丢进酒坛子里,再埋进土去,等候北方的大雁来了又去,便是一年了。酒沉得越久,便也越醇厚。
桃花小酒,是最好的时光见证。
当然也有耐不住性子的,那三五岁的孩童,就想去尝尝这坛独特的“人生”。老人们只是看着,只有像他们一样,等待下去,等待坛子的破碎。当酒香四溢,连最深纵的巷子里的人家都闻得到,那也不负一生等待了。
只是,酒是醇的。人,也是淳的。
做菜的厨子,更是如此。
不管厨艺如何,只要进了厨房,便是要弄上一道美味,或许自己品尝,也许与亲朋分享。艳淡的香,淳厚的人。
老许是个厨子,也是镇上为数不多的鳏孤。他有座屋子,就临着这江。用竹竿和木板在江上搭出个展面来,方便那些渔家停靠上来,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他的厨艺很好,镇上的人大多都尝过他做的菜,或许并不精致靓丽,但却如热汤渗入内心。味美,心暖,这是他招待人的特色菜肴。
至于那些远方的来客,他便要拿出看家的本事。让这些客人记住这样的江南小镇,记住这样的舌尖涎涟。
今天恰好,一只小舟停靠展面,江心还泊着艘大船。看样子是远游的贵客闻说这样的厨艺,便也来蹭蹭晚饭了。
老许就一个人,所以屋子也不大。他还特意在屋侧搭了间偏房,垒了个灶台,方便自己做菜。
而那位贵客此时就坐在屋内,斟着一小杯又一小杯的桃花小酒,却不怕醉似的,就饮下去了。
老许在灶台上忙活着,却也有空闲望向屋里。
那客人他是熟识的,不然也不会故意摆上那坛小酒了。
“公子,这酒才藏三年,醇醉不够,你也饮不欢。不如告诉老许我,在十年前埋下的酒究竟在哪儿——好来招待你不是?”
老许说笑道。
桌前的那人,笼上一袭白袍,白绒的毛裹着他瑟瑟的身躯。掠白的脸色,随意发髻零散,却是精致的貌相。或许女子美在远观,而他却是近睹也不可亵玩。
“笑话!”他又摆下酒盏,“我十年前埋下的,那是等我百年后去品尝的。何况这三年前的,又不是我的酒。”
老许添了些柴火,并没往锅里倒入什么,他好像要把这口砂锅烧穿。空闲下来,也便接话道:“当然不是公子你的,这可是另一位贵人的了。”
“谁的?”公子懵松着眼,问道。
老许摇摇头,“取贵人的酒给你这个贵人喝已经是损我名誉了,切不可再说。”
“是和尚的。”公子笑道。
老许却是瞪大了眼睛,“公子,你怎么知道这酒是那和尚的?”
“当然了,”他没好气道:“那和尚偷喝了我的一坛酒还以为我没看到。哼哼,他恐怕想不到我早就探寻到他埋酒的桃树了。”
老许愣了许。
公子却晃晃酒坛,但没听到声响,只得叹息道:“只不过那和尚什么都好,就是矫情了点。想破出家人的戒,却又不敢破全了。这酒装得也少,很是他的风格。”
他不确定地仰着看了看,真是不剩一滴后才放下了。
老许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叹道:“好好的一个和尚,怎么就碰上你了?”
公子哂笑着,却抱怨道:“老许——怎么还没有好?”
他说的是菜,也是老许为这位公子特意做的,天下仅此一份。
“马上好,马上好!”
老许安慰着,却向灶台里添足了削空的竹节。
“嘭!”
大砂锅被烧爆了一条大口子。
有言语:肴是青笋烤鱼。
“你在归乡途中,依恋着回忆中的饭菜。江南的鱼肥嫩,你怕是许久没有吃到了。”
灶台上,一条厥鱼摆在一旁。
桃花流水厥鱼肥,嫩而且鲜美,鱼肉之最美味无异于不沾染半点凡俗的腥臭。
从有桃花落瓣的小溪里,捞起这条厥鱼可是不容易。虽说看起来肥硕体胖,但真去捉时,却如润滑,在指尖最易脱落。老渔夫的法子便是将指尖掐入鱼肉,这样也逃不掉了。但老许定然不会这样做,他懂得如何去向自然,用辛劳去换取果实。
实话说,这条厥鱼他已经看了几个月了。从一条小的,鱼苗般的,长到如今这么硕大。
与自然和谐交流,便是最好的获取方式。
所以他会抽出一些时间,去小溪里看看这条厥鱼。也不怕它跑掉,因为这鱼会和水草嬉戏,偶尔还会被同伴打扰。这时老许就轻轻拨开水流,让它又以欢悦,以自由。
正因有了这些独特的交流,厥鱼便不再怕他。任由他的抚摸,甚至偶尔的出水,望几眼岸上的世界。
不过,终究是自然的给予。
厥鱼会为将死而悲伤么?会为成一道美味而哭泣么?
这是不会的。因为它从自然那里得到了欢乐,必然要为给予它的而付出。生时的欢乐足够,何必怕死后的空虚无常?
这便是自然,给予你恩惠时,便要付出。付出时,才懂得给予之不易。
大自然无时无刻都在教育着依附它的生灵,如何,是生存。
老许也没有多少情感,或许在刀俎下去的一刻有些困惑。但困惑之后,便是豁然了。
火烧得很旺,烧破了砂锅,火焰窜上来了,如同一株禾苗。
老许将鱼肉划出一道裂口,但每一刀都准确无误,恰到好处。仅仅是划破了肉,接近于骨,至使整条厥鱼虽被刀俎碎过,但却还连在一起。
他提着鱼尾,随便晃晃,甩去些水润后,竟猛地把这条厥鱼砸在砂锅内壁上,一次还不够,提起来又砸下去。如同砸面团一样,不断砸打着热乎乎的砂锅。
最奇特的,便是连番砸去后,整条厥鱼竟还未断裂开。依然如前,一条鱼,便是一整条鱼。
“蒸潮。”公子虽在远远望着,但很清楚老许的厨艺,手段。在热锅上砸去这条潮湿的肥鱼,让鱼肉间的水分尽可能蒸发掉。
但若蒸干了可不好,所以老许反反复复地折腾着,让鱼肉中的水分均匀分配。
没多久,鱼的表面泛起一层淡焦色。老许便赶紧拾起厥鱼,忙活着的,把精盐抹在鱼上,甚至是裂缝里。
这盐可是特制的,作为个厨子,老许很清楚盐在厨房里的地位。招待公子,他便取出自己都不舍得用的精盐,而且还是一手又一手的用,似乎毫不珍惜。
镇上的盐大多都源自盐井,但那采出毕竟是粗盐。老许有着独特的制盐方法,可以得到最天然,最鲜嫩的调味品。只不过这样的方法很是麻烦,工艺复杂,耗时太长,原料需要也大。故而,市面上的盐都不及它,只因它反复提纯就不下八十次,这样的辛劳,不该有最美好的收获么?
天然的调味,本色味道,鱼也是天然的。
老许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连带着,似乎整个世界都缓慢了。公子趴在桌子上,似醉非醉的看着。他尽可能的屏息,因为他知道,这是老许的绝技,由不得任何打扰。
一道美味的好坏,全然看此了。
老许指作兰花状,轻轻沾上那条肥厥鱼,倏尔,他猛地一抽,一根黑色的棉线被抽了出来。仔细看,那黑线上还有一层薄膜,若将它平铺展开,就会发现和那条鱼几乎一样。
这层鱼腥,便是这道美味的唯一乏点。当然,有些客人口味重,不必在意抽出这根黑线。但对于公子这样的贵客,便需要把最好的做出来。
老许的绝技便在于此,细心慎重的性格,又赋予了他一双雪亮的眼睛。能完整无损的,从一道食材中挑出那藏匿深处的乏味。让本就完美的美食,更加细腻靚美。
“配上烤鱼,最好不过青笋。”老许或许在对公子说,“青笋选料不需多讲究,干净嫩青就行。因为鱼肉的油腻,只有清香能除去。”
他将用清泉水洗净了的竹笋掰成一块块的,突然,一股清新便从笋中飘逸而出。滴落在地的笋汁,也洋溢着春的气息。
“公子你的运气不错,赶上了第一场春雨,这笋就是雨后的,那股清香,便是春天了。”
笋没有多少,掰断很快。紧接着,他便将这些块状的青笋塞入鱼肉里。
肥硕的厥鱼膨胀起来,但也清新起来。闻不出鱼肉的独特味,剩下的,只有令身心松弛的清香。
再塞进一些调料,蒜姜汁随便浇淋一番,配上些青葱,就是美味的前奏了。
火烧得很旺,那砂锅都被烧爆出一条大口子,不长不短,不粗不细,恰到好处般。将鱼放在裂缝上,那火势就被压下去了。
很快,一层焦黑的烟就起来了。
老许急忙把鱼翻个面,要不了多久,黑烟却又起来了。
他再次翻弄,如此反复折腾几次,那火势也小了。一切如同他所算的那样,从加大火的一刻起,便算到了火势焉下去的时刻。
火焰窜下去了,裂口处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老许把厥鱼扔在砂锅里,因为火势小了,便不需要去翻弄。以砂锅持续许久的余热,以及那微微的焰温,便可以将这条厥鱼烤熟了。
“不过,烤鱼的精髓不在于生熟,而在于肉与笋的碰撞之后的,泛滥着的独特食香。”老许说着。
公子却道:“笋并没有熟?”
“当然了,这笋根本就不是拿来吃的,它也只是件调味品,让肉不腻,让春天走进来嘛!”
公子喃喃着,“竹笋的美味,还是四年前吃的蒸笋好,完全没有蒸的痕迹,脆而清香,但又不失蒸的感觉。”
“哦?这道菜我可没有做过,你在哪儿吃的?”老许问道。
“还是那个和尚。这些和尚因为戒律,不食荤腥,倒是吃素有一手,估计是为了抗衡那肉的诱惑……可是个有些不老实的秃头。”公子说道。
老许笑呵呵几声,便关注火候去了。
公子却看向屋外,那茫茫的江。
白渚樵夫,江上一春旧景。与其说是茫茫,到不说是看的人很迷茫。
“好咧——”
老许抬着盘子,走了过来。
“青笋烤厥鱼,天上之美味,人间尝不得的!”
公子二话没说,筷子却已润入这喷香的鱼肉中去了。
拾起,轻尝,细品,然后入肚。
“怎么样?”老许问道。
“……好,好!”
江南听语:乡是梦的伊末。
你看到江南了,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小村子,那一样的晚霞,那忘不了的渔歌子,还有什么?
对了,是那场梦,梦着外面的世界。等你回过头来,看到却是端着菜肴的亲人。劳累了一天,该是放下那场梦,去品尝自然给予你的,付出后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