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雨了。”
“不,还没有下。”
“所以才说是快要下雨了……”
“……如果没有冰冷的雨滴答着,请不要撑起红伞。让看你的人,再多倾慕一会儿。”
——看你、看雨、看伞
“哈哈,”胖和尚笑道,“我刚才算了算,你又要跟我去云游四方了!”
“咦?你可以算未来?”江流儿惊奇道,“不是说万物都是变化着的吗?为什么……”
“虽说万物是变化的,但也总有不变的嘛!就像是这个果子,一百年前它也是个果子,一百年后……”
胖和尚装模作样地掐指算着,“一百年后,它居然是颗石头……真是神奇,一百年来,它经历了些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说,它曾经也是个果子……不是吗?”
江流儿苦着脸,“又是云游?都差不多三百年了,你就不烦?”
“当然不烦咯!”胖和尚笑道,“你以为云游是什么?看看风景,品品人生?云游路上好玩的可多着,你为什么会烦闷呢?”
“呵呵,”江流儿冷笑着,“如果你来干苦活、重活、尴尬的事儿,你不会苦闷?”
胖和尚笑了笑,“徒弟帮师父干活,天经地义嘛!再说,每次做完那些苦事儿,我不都告诫了你一条又一条的禅语吗?这也是种奖励啊……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江流儿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江南小镇的云卷云舒,倒是别样滋味。晴空万里时,一卷便不舒去;阴霾密布是,便是一味的舒了——这是下雨的征兆。
起雾不意味着下雨,但对于老许而言,这是别样的意义。
每每起雾时,便有客人远来。
公子、和尚、秦三卜都是如此。
秦三卜此番到江南,无非是为了追回那两顿饭钱,对此老许只是哭笑不得。但终归是故人,终归也是客人,故而老许便做桌美味来偿还吧!
“许慕,招待我,你不该拿出点诚意吗?”秦三卜坐在桌前,笑着。
“怎么?你想吃啥子?青菜豆腐够不够?”老许恶狠狠地瞪眼。
“就来那个,嗯……那个胖和尚说的,‘御八野蔌’好了!”秦三卜馋嘴道。
“御八野蔌?”
老许差点被吓倒。
公子曾提过,但老许没有食材,做不出这席名宴。至今老许都还记得公子那幽怨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咦?那胖和尚怎么知道我会做这个?”
老许思量着,却对秦三卜说道:“非是我不会做,而实在是这宴席的食材珍贵无比,一生中我也只做过一次。”
“很珍贵?有多珍贵?”秦三卜瞪着眼睛。
“呵呵,那可有得说了。”
老许笑道:
“‘御八野蔌’源自江南菜色,但诞生于一位君主手中。你可知江南曾有七国分裂之史?在那时,国战连天,战火四溢,时江南之西的琅钰国也牵涉其中。但琅钰国力薄弱,民心不足,便被敌国侵占,最后只剩下八座城池。而那位琅钰君,也正是这国的国君,却也是最后一位国君。”
老许缓缓说着,秦三卜细细听着。
江南的土地,与北方的冻土都是一样的:战乱后的安宁。
老许继续说道,“这位国君治国不行,带兵打仗也不行。但他最善吃喝玩乐,也最爱诗曲,曾眷养三百乐姬,供其赏乐观舞……”
“这些和‘御八野蔌’有关系吗?”秦三卜忽然问道。
“……当时国难当头,这琅钰君也难得的正经一回。在清乐园里,亲自砸毁三百余雅琴,以示其救国之治。但只有八座城池的琅钰,是难以存活下去的。国将亡时,琅钰君最后巡查了八座故都。”
“当时城外不仅有大军压阵,城内也是混乱不堪。在巡查期间,琅钰君甚至没能吃上一顿安稳的饭菜。常常是在这座城里享用完一道美味,就要连忙逃到下一座城池,因为这座城池已经破了。”
“如此反复,他享用了八道美味,却都是急匆匆的。后来琅钰国灭了,这个故事也传了下来。后人据当地所载,绘出了这桌边逃边吃的宴席,但那些食材却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稀少珍贵。”
老许说完了,秦三卜却是笑个没完。
“这国君当得也够憋屈……边跑边吃就算了,还差点死在饭桌上……”
老许笑了笑,“他人生的最后一餐,居然是这样吃完的。可以说,这是个特别的人生了。”
“那这个‘御八野蔌’便是他吃的那八道美味?”秦三卜问道。
“没错,因为当时战况激烈,他还来不及刨几口饭,只是一个劲地吃菜,而那菜又是就地取的野蔌,所以才有‘御八野蔌’之说。”
秦三卜毫不避讳地笑着,“这样得到君主,也算是个人物了。”
老许说道:“在厨房里,大家还是很恭敬他的。毕竟他也算是个厨子,据说‘御八野蔌’大部分都是由他掌勺的。”
“一个国君掌勺?不怕跌了身份吗?”
“有什么可跌的?人都要吃饭,厨子、国君不都是人嘛!”
“行了,许慕,故事讲完了,可以开灶咯!”秦三卜催促着。
老许黑着脸,“开灶?你真想吃‘御八野蔌’?”
秦三卜如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
“那好呀!”老许悠闲道,“你给我十六味食材,我就给你做出来。”
“十六味?不是八道美味吗?”
“虚指是八,实质上是十六味,每道菜是两味珍材。这也是我多年掌勺,自己悟出的……要说和过去的那场一模一样是肯定做不出的。但也有个相像,约是八九吧!”老许说道。
美食的传承是尤为重要的,也是美食变革中不可缺少的。
不同的厨子,做出来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个人对于这道菜肴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故而,能做出一道至上完美的,沁人心脾的菜肴,可见这份艰难。
能做出菜肴的人是厨子,能做好的人便是厨师了。
老许看着秦三卜,希望看到这位故友一脸的遗憾。
秦三卜却淡笑着,“恰好!来的时候,我就四处张罗,集齐这十六味食材,这为你能给我做一顿饭。”
“嗯?”老许不信,“这十六味食材,可是珍贵无比,且很多都是有价无市的。你又怎能集齐呢?”
老许很是不屑秦三卜的能力,若是他能集齐,那么三十年前又怎会失之一臂呢?
“呵呵,”秦三卜笑道,“许慕,三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了。你早已不是当初的许慕,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有经历过生死,才能看到自己最大的不足之处,不是吗?”
老许望着他。
“你不是要食材么?”秦三卜忽然猛拍桌子,激起一层沙土,袭卷着,向江而去。
江上一阵波涛汹涌,滴答雨声也比不上这恰如狂风暴雨般的骚动。
客人乘小船而来,自他上岸后,那船便如孤叶,落魄在江上,配上这雾,更是凄凉,冷清。但此时,翻滚拓疾的江水,推打着小船,捧送直上,如入九层云霄去。
在江上翻拓三四转后,这船便倾倒出一口清玉石棺来。石棺方正如常,却染着清秀之气。
清玉石棺作半透明状,模糊地可以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味又一味的食材。
老许瞪直了眼,“想不到你来真的?还不惜用上了这棺椁……话说你从哪个墓里盗出来的?”
秦三卜黑下脸,“这可是我求遍四海,终是向一位上仙求来的。上仙说,炼制这石棺时,他不慎炼坏了。以至于它藏不了死人,只能藏些活物了。正好适合我用来保鲜,不然五年里我也找不完这些珍贵的食材不是?”
老许嘿嘿地笑着,眼眶中却是婆娑起来。对于老许而言,这个棺椁也好,“御八野蔌”也罢,又怎能比得上——曾是载酒踏江湖的故人?
三十年,或许真的变了些东西,死了些东西。但总有什么,如同被放入了这口仙棺中,不会死去。
老许上前去,轻轻地推开石棺,那十六味绚丽的,耀着奇异芬香的,“御八野蔌”之原材,便一一展现在老许眼前。
老许一生只做过一次这样的宴席,所有的食材也都是那位客人带来的。但比起秦三卜如今带来的,上一次的还要差几分颜色。
不过想起刚才秦三卜特意炫的那一手仙术,老许也不想给他好颜色看待。
“三十年了,你还是一样爱出风头?本事儿倒是没多少,这江湖技巧倒是学了个通。”老许嘲笑着。
“那也是本事儿呀!这人生路上所遇到的一切,不都该算作是际遇吗?人生路上所学得一切,都不应该算作是人生的本事儿吗?”
秦三卜说着。
老许一时无言,只得讪笑着。
“咦?食材都有了,许慕,这下该开灶了吧?”秦三卜期待着。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还不是秦三卜,你还不是当初那个游侠儿,我又怎能为个陌生人做故人的菜肴呢?”老许如是说道。
秦三卜二话没说,拍着桌子,大声嚷嚷着,“格老子的!小二,开宴,上酒!”